樱桃青衣(短篇集/缺章版)(18)

作者:李碧华


“我们会为令郎作详细检查。——他在派对中打伤的负心郎Chris,是感染爱滋的同志。并已承认,二人曾在厕格仓促发生过性行为……”

医生凝重地道:

“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只是假设。你或需心理准备。”

又问:

“令郎把你打倒在地上,他的血液也许沾上你的伤口?……”

余景天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精明能干,他富甲一方,气派十足。进出都是向他低着头的人在伺候。此刻,他象个浑身血液被抽走的行尸走肉,空洞而萎靡。四十七岁的盛年,如同九十四岁一样衰老。

“什么?”

他惊惶跌坐,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医生,你再说一遍——”

他双目发出三岁孩儿的恐惧、无助和天真:

“我可是听错了?”

——他大半生的奋斗、财富和希望,一夜之间,毁在自己心爱的儿子手上?他没做错过什么呀。一定是听错了。

继宗确是他的命根子。精神寄托。

出生时难产,母亲因而死去。这被救活的婴儿徒具一双大眼睛,只得四磅,气如游丝。余景天万分悲痛。把爱妻之心都集中他身上,不但疼爱,甚至溺爱。事事顺从,不敢拂逆。

小时体弱,吃药吃人参长大。

极度任性,用人每两三个月换一个,也不称心。

每回发病,浑身出红斑,都把家中一切贵重物品砸烂,无人可以阻拦。几个康乾年间的古玩已成碎片。

倦极倒地,惨痛的折磨又楚楚可怜。父亲的心也裂作碎片。

看的医生,尽是城中最贵最出名大国手。

怪病时好时发。以为继宗不祥。他让一位半退隐江湖的占卜师给算了一下。

八十三岁的董大师,因白内障,视力不清。他摇了摇头:

“哎,你顺着他,以最好的待他,要什么给什么,看看可否化了。”

“‘化了’甚么?”他问。

老人不答。良久,只道:

“还债呀。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债主,不是么?”老生常谈。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界,今生作者是”,这种因果命理,听得耳熟能详。

但余景天是高科技电脑化时代的杰出人士。有些东西完全没有科学根据,亦不能精细分析,无从稽考,以讹传讹。人们竟还迷信了数千年?

他不以为然。

心想:我白手起兴家,半生没作过什么恶。爱妻也本性善良。怎会生下恶儿?

妻子曲紫妍,是外省人。他第一个女人。

怎么认识的?

那一回,余景天还是个大学生,半工半读。匆促去补习途中,过马路与一个女孩相撞,女孩扑倒,一辆汽车驶来,他不假思索,把她抱起往外滚,避过意外。

曲妍紫吓得脸色青白,在他怀中好一会儿也不能言语。只望定他,没眨过眼……

一双哀怨的眼睛令他倾倒。

这哀怨的眼睛,我似曾见过。

或者,这便是缘分。逃不掉。

一切进行的很顺理成章。曲紫妍是个冷淡不爱说话的女孩,认识他时才十七岁,然后默默成为他的女朋友,跟着他,不生二志。——好象“非君不嫁”似的。不知为感他救了一命,抑或懒惰的不想另有烦恼。就这样吧。

交往多年,余景天结婚了。

夫妻之间不算热情。曲紫妍总是淡淡的,一切由余景天主动。小鸟依人。

后来怀了继宗……

那年余景天爱妻情切,陪她入产房。

本来还是好好的,谁知生产时,胎儿忽有异动,头部乱摇,出不来。产妇大量出血,大限将至。余景天见到鲜腥的血如迸堤而出,孩子有闷在里头,震撼得失禁。几乎没昏过去。但两个只能救活一个。

医生看着他一秒钟作决定。他痛苦地……

曲紫妍象个白纸人搬,咽最后一口气。她说些奇怪的呓语,是余景天至今也不明白的。

她淡淡一笑:

“爹,为了把你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

他想,她神智不清,把人物调乱了,言语混淆了。她的意思应该是:

“Daddy,为了把他生下来,我才来一趟,忍受着……好了,现在我死而无憾……”

曲紫妍,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孩子活下来。——是她的一命,换回他的一命。

自此,余景天把继宗看作心头一块肉。

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自从目睹产房的恐怖画面后,已成为他的梦魇。他面对女人,丧失雄风。“不举”的羞赦,难以启齿,——这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呀!他失去了?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障碍。

但除了这个遗憾,他的运气却大好,眼光独到,投资获利,身价越来越丰厚。

儿子来讨债?

才怪。是继宗脚头好,夺去了母命,从别一方面还给他才真。带来数不尽的财富,以作补偿。

他对儿子溺爱曾招来布局绑架。十岁那年,司机联同贼匪劫走继宗。余景天急疯了。

整整三天,没吃进一粒米。

绑匪那头的电话,传来继宗的哀哭:

“爸爸……救我……”

他心痛心伤,无法形容。亦迸出急泪。

没敢报警,付出了一千万赎金。

只要爱儿无恙,平安归来,就放下心头大石。钱算得了什么?何况,下一状生意便赚回来了。

所以,儿子是来还债的吧?

——他唯一的牺牲,是为了不让儿子难过,也为了内疚,更为了他的“遗憾”,一直没有再婚。欠缺完整家庭的温暖。

他只交些为了钱,可以忍受他,讨好他的“女朋友”。

想不到十七岁青春期少男,衔着银匙出生,也长的俊俏柔情,若考得车牌,礼物将是法拉利360,他却只交“男朋友”。

生活那么縻烂、颓废,还染上毒隐。前景黯然。

还——有可能——感染爱滋!

儿子尚在梦中。

隔着玻璃,一切象个噩梦。但噩梦会醒,吁一口气,回到现实,重新做人。

而他的“现实”,根本就是噩梦。他丧偶、不举、清盘、破产、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心爱的儿子将失去,绝后,自己孓然一身,甚至也有可能……

“究竟我做错了什么?”

他在寂静中向天闷吼了一声。打开病房的门:“告诉我!告诉我!”十分痛苦。

凝视蜷伏如子宫中一只斑斓红蛋的继宗。他忽悠悠醒来。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

“你——认得我吗?”

“阿Joe.别吓爸爸……”

“不,你看清楚,”继宗双目反白,咬牙切齿:“我是邱永安!”

“谁?”余景天骇然。

“尔力,我说过:”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你忘了吗?“

余景天徒然倒退一步,如着电击。

他定睛牢牢看着病床上,那一身红斑,一息尚存的“继宗”——原意是继承自己功业的意思。

一片迷惘。

电光石火之间,他记得这句话,和说这句话的人了。邱永安——?

“来生定要做你的儿子!”

医院的澄明白壁,忽转化成一个刑场。眼前旧景,清晰如画。

同治三年,他是一名刽子手。

尔力当了这一行近三十年,由师傅口授,并多回临常实习表演。——他是清廷“凌迟”极刑的第一好手。人称为“力爷”。

这个尊称好。是“凭力出头”。好似天生吃定这碗干饭。

“凌迟”,即“陵迟”。“迟”是缓慢的意思,载重车子登百仞高山的丘陵斜坡,可以慢慢的,一步一步地拉到山顶去……。“凌迟‘是零刀碎割,残酷地把犯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切下来,致”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加深和延长了受刑绝命的时间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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