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14)
作者:亦舒
“姚晶的生活比你更无聊:嫁一个遥远陌生但高贵的丈夫,丝毫没有错,但与她如隔着一座玻璃墙。天天守着一幢大房子,无亲无友,多问。”
“她有石奇。”
“石奇解不了她的渴,她要的是一双温厚可靠的肩膀,不是个捣蛋小朋友。姚晶有恋父症,下意识地希望倚靠男人。”我说。
编姐说:“你仿佛已经很了解姚晶。”
“有一点,她是一个很不切实际而昂贵的女人。”
“像花百姿为沙皇设计的钻石复活蛋?”
“形容得太好了,一点用途也没有,但美得发昏。”
“我们去找王玉。”
“她在哪里?”
“今日下午通告,我们约好她在电视台的餐厅见面。”编姐说,“用技巧勾起她往日的恨意,刺探姚晶的秘密。”
这叫做唯恐天下不乱。
做记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毛病。
王玉人比照片还好看。眉宇之间有股悍意,生命力极强的女子,毫无疑问。
而且她时髦,小小的皮外套,捋起衣袖,衬着三个骨牛仔裤,头发皱皱,正是时兴样子。
她在吃一碟肉酱意粉。
饭堂的食物永远偷工减料,那碟意粉颜色如虾酱,但是她吃得很起劲,嘴上时新的浅色口红退了,露出性感鲜红的原唇色。
我们在她面前坐下。
编姐自我介绍我们两个。
“唔,”王玉含着意粉说话,真没个相貌,“现在的记者也越来越会打扮了。”是那种出口伤人的语气。
编姐的涵养功夫发挥至最高峰,她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她对我就没有那么忍耐。
我们坐下,叫了咖啡。我有点紧张,因这杯咖啡特别苦涩黏口,像一团酱似地搭在胃中。
“要问我什么,说吧。”
王玉吃完意粉,擦擦嘴,点着一支烟,看上去很舒服享受的样子。
我说:“新戏拍得还顺利吗?”这句话万无一失。
“你们来不是问我的新戏吧?”王玉斜斜看我,“我喜欢你的牛仔裤,什么牌子?”
“杜萨地。”
“是吗,你们也穿牛仔裤?”
编姐说:“闲话不提,最近有无见过石奇?”
“我们散掉已经两百多年,真是闲话少提。”王玉很厉害。
“想不想念他?”我又问。
“为什么老翻旧事来讲?”王玉的反应激烈。
我想王玉并没有忘记他。真正淡忘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反应会是漠不关心,像听张三李四的名字一样。
“你不愿意谈他?那么我们不说好了。”
“慢着,”她又叫住我,“大家都还是朋友……”
我刻意留心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她并不是故作大方,而实在对石奇尚有恋恋不舍之情。
她也够难受的,这么久了,尚没能忘记他,照看也不是块材料,出来玩,最至要是忘记得快,一起床立刻患失忆症,不用去理身边的人是面长还是面短。
我轻轻说道:“你没有忘却。”
王玉用力按熄烟蒂,揉得把烟丝部爆裂出来。
她像是碰到天底下最大的煞星似的,眼神既怨又毒但丝毫无法反抗,她的元神已为石奇摄走。
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可怜的心碎女人,缤纷的外表下一颗滴血的心。
“要不要到静一点的地方去谈谈?”我问。
她很倔强,“不必,有什么在这里说好了。是,我仍在等他回来,家里一切布置都没有更改,全世界都知道,是又怎么样?我不怕你们写,早已有人写过。”
我问:“等他回来?”何日君再来。
“他会回来的。”她舐舐嘴唇,非常渴望焦急,又黯然销魂。
我很难过,最怕看到失意的人,他们会得乐意相信一切幻象,饮鸩止渴。
“现在姚晶已经去世,他会得回来。”王玉说。
呀,我们终于听到我们要听的两个字。
“我不认为如此,”我倒不是故意激她,“我不认为他会回到你身边。”
“是吗,他还能找得到比我更与他相衬的女人?”
我猛然想到他们两个人真是衬配到巅峰,只是石奇仿佛比她多一抹灵魂,是从姚晶那里借来的吧。
我静静地说道:“但是他爱姚晶多一点。”
“别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女人的名字。”她燃起一支烟。
我想放弃,但编姐拉一拉我的衣角。
我抬头,看到石奇走过来。
王玉也看到他,顿时抽紧,按熄香烟,假装侧着脸,斜看地下,没瞧见他。
这瞒得过谁呢?我叹一口气。
石奇看到我们这一桌,向我们这里走过来,王玉更加紧张,但石奇的目光却在我身上。
我?
一点也不错,他向我俯身,“我们又见面了。”他说。
石奇有一双无情却似有情的眼睛,我在他凝视下险些儿失神。
“你好。”我说。
这时候他才无意中看到王玉,他只对她点点头。
他又说:“你跟朋友在一起,我们改天再聊吧。”
并没有与王玉说一个字,就走开了。
对我,他是爱屋及乌,因为我与姚晶有奇妙的关系。
再看王玉时,她的面色大变,她咬咬牙,说:“两位有没有空?请到我家来,我给你们看一点东西。”
我不想看,我也不想再折磨她。
但编姐真够残忍,她说:“来,大家还等什么。”
王玉已经抓起手袋走出了餐厅。
在停车场王玉找到车子。我眼珠子都掉出来,哗,浅紫色的林宝基尼,发了神经了,在平均时速十五公里的城市道路网上开这种陆地飞机,钱太多花不出去还是怎么的。
我们三个女人全挤在前座,往王玉的家开去。
王玉的驾驶技术不但颇差,而且德行也奇劣,不断地抢灯、转线,惊险百出,要不是她那有名的面孔出奇的美艳,早已被人问候祖宗十八代。
在车中编姐向我挤眉弄眼。
我们驶抵一幢豪华住宅区,王玉下车,咬牙切齿地用尽吃奶力拍拢车门。
她说:“这个家,便是我与石奇同居三年的地方!”
难怪她忘不了他。三年,太久了,起码亦要三年后她对他的记忆才会淡忘。所以我一直劝那种结婚十年的女人不要离婚,等忘记那个创伤时,已经白发萧萧。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我说。
“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同我结婚。”王玉的双眼似怨毒得冒出血来。
我闭上尊嘴。
早说过每个人都欠另一个人一笔无名债。
这边厢石奇三年来忍着不提婚姻,那边厢每天向姚晶哀求三百次。老天冥冥中开这种玩笑折磨人,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跟着她上去。
公寓的间隔很普通,奇乱无比,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收拾,室内有一股烟酒宿味,潮嗒嗒。
编姐忍不住,立刻不客气地推开一扇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我与她都是卫生客,冬天都开窗睡觉,宁愿开足暖炉。
我们把沙发上堆着的七彩衣物投至一角,坐下。
那些名贵衣服可能从来未经洗涤,散发体臭以及各种香水味,要命,开头我以为印度人才有这种味道。
王玉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
王玉取出大叠照片簿子给我们看。
编姐略翻一下,不大感兴趣。
我瞥见都是她与石奇合摄的亲热照片,不过分,但也够肉麻的。
真奇怪,他们做事全不顾后果,亦不留个余地,这类照片落在旁人手中,有什么益处呢?
编姐说:“王玉,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收得密密的,登出来,对你的害处多过对石奇的。”
“我不管!”
“损人不利己是愚者行为,这样一搞,也许他永远不回来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