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出书版)(6)
作者:亦舒
光棋叫街车回旅馆。
还要同他们泡三天呢。
回到房间,开亮了灯,放满一缸热水,泡进去,光棋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光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吗,你回来了吗,今天工作可辛苦?”
光棋听到这把声音,几乎没落下泪来,“欣欣,你回到多伦多了吗?”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这么一个女儿出来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伦多。”
光棋一怔。
“我与爸爸在邻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缸里发呆。
“爸爸说他受够了,什么都靠自己争取,结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玩足这三天。”
光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还有,爸爸说,他不甘心见不到你。”
光棋心内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阿姨,半小时后我们过来敲门。”
“一言为定。”
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电话之中,最好听的一个。
她像是忽然恢复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无踪,自浴缸中跳出来,照照镜子,像是年轻好几年,由此可知,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不喜欢的事,有多大的分别。
光棋吹起口哨来,换上便服,化个淡妆,躺在床上等他们父女过来。
来了。
房门咯咯敲响。
光棋叫“欣欣!”
欣欣抱住她的腰不放。
光棋看到欣欣身后站着一位很英俊的男士。
求偶
自从学校里来了两个新的男教师后,阿丽开始烦起来了,她的话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显,她对这两位男教师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丽只有十五多一点。在这个年纪,我们以前只有孩子那么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岁又不同;今天的十五岁可以谈恋爱了。
阿丽是绝对不承认她只有十五岁的。她照中国人的算法,硬说十七岁。等她到真的十七岁,她又希望是十九岁,等廿九岁了,又直说只二十岁。
这种年龄的问题,一向是复杂得离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对于阿丽,我不管闲事。
阿丽叫我大哥,其实我不是她大哥,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但是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这样叫。
据我所说,那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一来之后,阿丽就无心上课了。她念英文中学第四班。
功课其实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会。她就是想些胡里胡涂的事情,听唱片,看小说。要不就看电影翻画报,在街上逛,什么无聊的事她都做。
阿丽的功课不好。不过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绝顶聪明的孩子,往往无心向学。将勤补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怜惜。
阿丽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恶的地步,屡劝不听。
但是她长得可爱,又会拍马屁,她要上我这里来,我总是拒绝不了。
她那两个新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国文。
教体育的那个!据阿丽说来,是个头挑人物。身裁不用说啦,高大结实漂亮,一张脸又生得与电影明星一样好春,又有体育家风度,的确是个人材。
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阿丽形容成这样,想不会美。
只是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之又微的。
不过似阿丽这种年纪,她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爱人不为了任何企图,就是单单是爱。钱地位名誉,对阿丽来说,等于废物一样,一点也不稀奇。毫无疑问,这是阿丽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年纪轻的好处。
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睛,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赞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肉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情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情?你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情,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