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51)
作者:韩寒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愤然骂:“什么狗屁学校,什么狗屁市重点,去你妈的!去你——”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剩心里的酸楚,跪倒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咬住嘴唇呜咽着。事情已经这样了,问什么也无济于事,万般悲戚里,决定写信过去画个句号。
Susan:
我真的很后悔来市南三中。这里太压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我一直以为我有你,那就够了。我至今没有——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我没有给你写过信,因为我想保留这份记忆、这种感觉。我有心事只对我自己说,我以为你会听见。现在似乎我已经多余了,还是最后写一封信,说清楚了也好,我已经不遗憾了,因为有过。我祝你,或者说是你们快乐。好聚好散吧,最后对你说——
雨翔的手已经颤得写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静坐着发呆,然后提起笔,把最后一句画掉,擦干眼泪复看一遍——毕竟这么严肃悲观的信里有错别字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雨翔看着又被刺痛了伤心——失恋的人的伤心大多不是因为恋人的离开,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处境的同情和怜悯——雨翔只感到自己可怜。
信寄出后,雨翔觉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动。
那天周五,校园里的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仿佛没看见他的伤心,竟然没有施雨为两人真正的分手增几分诗意,以后回首起来又少掉一个佳句“分手总是在雨天”,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遗憾。傍晚,凉风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热身——应该是冷身,可只见风起云涌,不见掉下来点实质性的东西。
雨翔毫无饿意,呆坐在教室里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话,“这世上,别人永远不会真正疼爱你,自己疼爱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亏待了自己,纵然别人亏待你。雨翔支撑着桌子站起来,人像老了十岁,两颊的泪痕明显可见,风干了惹得人脸上难受。雨翔擦净后,拖着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没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学生都看见他的悲伤。
雨果堂里没几个人,食堂的服务员也觉得功德圆满,正欲收工,见雨翔鬼似的慢走过来,看得牙肉发痒,催道:“喂,你吃饭吗?快点!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里已经没几样好菜了。人类发展至今越来越像远古食肉动物。
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里这么多食肉动物的凶猛,这么长时间了没吃到过几块肉,久而久之,机能退化,对肉失去了兴趣,做了一个爱吃青菜的好孩子。好孩子随便要了一些菜,呆滞地吃饭。
失恋的人特别喜欢往人烟罕至的角落里钻。雨翔躲在一个角落里吃饭,却不得已看见了钱荣和姚书琴正一起用餐,眼红得想一口饭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况似乎不对,以往他俩吃饭总是互视着,仿佛对方是菜,然后再就一口饭;而今天却都闷声不响扒着饭。管他呢,兴许是小两口闹矛盾。
雨翔的心痛又翻涌上来。
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难熬,晚上几个小时无边的空白,除了看书外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洗衣服。林雨翔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倦得直想睡觉。
余雄来找他,问:“你不舒服?”
雨翔的失意终于有一个人解读出来了,心里宽慰一些,说:“没什么。”
余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说:“结束了?”
雨翔没心理准备,吓了一跳,默默点头。
余雄拍拍他的肩说:“想开一点,过两天就没事了,红颜祸水。我以前在体校时——她叫小妍,后来还不是……”
雨翔有了个将痛比痛的机会,正要诉苦,余雄却说:“你一个人看看书吧,我先走了。”
林雨翔的记忆直追那个夏夜,余雄在三轮摩托里含糊不清地叫的原来是这个名字,真是——不过一想到自己,觉得更惨,又是一阵搅心的悲伤。
钱荣也垂头丧气进来,见了林雨翔也不计恩怨了,道:“我和那个姓姚的吹了!”
雨翔一惊,想今天是不是丘比特发疯了,或者说是丘比特终于变正常了。雨翔有些可怜钱荣,但想必自己的痛苦比较深一些,潜意识里有些蔑视钱荣的痛苦,说:“很正常嘛,怎么吹的?”本想后面加一句“你为什么不带你的记者团去采访一下她”,临说时善心大发,怕把钱荣刺激得自杀,便算了。
“我差点被姓姚的给骗了!”钱荣一脸怒气,姚书琴的名字都鄙视地不想说,一句话骂遍姚姓人。
“为什么?”
“那姓姚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雨翔看。雨翔苦笑说:“你写的干吗让我看?”
钱荣两眼怒视那纸,说:“当然不是我写的,是我在她笔袋里找到的。”
雨翔接过纸一看,惊叹市南三中里人才辈出。给姚书琴写信的那人是个当今少有的全才,他通伦理学,像什么“我深信不疑的爱在这个年代又复燃了在苏联灭绝的‘杯水主义’”;他通莎士比亚戏剧,像什么“我们爱的命运像比亚笔下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命运”,莎翁最可怜,被称呼得像他的情人;他通西方史学,像什么“在生活中,你是我的老师,也许位置倒了,但,亚伯拉德与爱绿绮思之爱会降临的”;他通苏东坡的词,像什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他还通英文,用英语作绕口令一首,什么“Miss,kiss,every changes since the setwo words”,又感叹说“All good things come to an end”;他甚至还厉害到把道德哲学、文学、美学、史学、英语、日文撮合在一起,像秦始皇吞并六国,吐纳出来这么一句:“最美的爱是什么?It ell myself,是科罗连柯的火光,是冬天的温暖,更是战时社会主义时a piece of パン(日语:面包)。”
雨翔“哇”了一声,说这人写的情书和大学教授写的散文一样。
钱荣夺过纸揉成一团扔了,说:“这小子不懂装懂,故意卖弄。”
“那——这只是别人写给姚书琴的,高中里这类卑鄙的人很多——”雨翔故意把“卑鄙”两字加重音,仿佛在几十里外的仇人也被这两字鞭到一记,心里积郁舒散大半。
钱荣道:“这样一来,也没多大意思,What's done cannot be undone,事情都摆定了。木已成舟,不如分手,truth!”他直夸自己的话是真理,幸亏他爸的职权法力还略缺一点,否则说不定这话会变成法律。
雨翔问:“她提出的?”
钱荣急忙说:“当然是我甩掉她的。”今日之爱情与从前的爱情最大的不同就是命短,然而麻雀虽小五内俱全,今日爱情命虽短,但所需之步骤无一欠缺;其次一个不同便是分手,从前人怕当负心人,纵然爱情鸟飞掉了也不愿开口,而现代人都争当负心人,以便夸口时当主动甩人的英雄,免得说起来是不幸被动被甩。
雨翔暗自羡慕钱荣,而他自己则是被迫的,心余力绌的,多少有被欺哄的感觉。
钱荣问:“去消遣一下,泡网吧,怎么样?”
雨翔深知钱荣这人到结账时定会说没带钱,让别人又先垫着,而且钱荣这人比美国政府还会赖债,就推辞说:“现在市里管得很严。”
“哪里,做做样子罢了,谁去管?”
雨翔想也是,现在为官的除吃饱喝足外,还要广泛社交,万忙中哪有一空来自断财路,这类闲暇小事要他们管也太辛苦他们了。
“不了,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这个谎撒得大失水准。
“算了,我去吧。”
钱荣走后整间寝室又重归寂静,静得受不了。雨翔决定出校园走走。天已经暗下,外面的风开始挟带凛冽,刺得雨翔逼心地凉。市南三中那条大路漫漫永无止境,一路雨翔像是踏在回忆上,每走一步就思绪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