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48)

作者:韩寒


姚书琴的耳朵就比雨翔的好使,听出了话里的刺,三下五下就拔完了:“林大作家这么博闻强记,积累了一个多月终于发表了一篇骂人的文章,钱荣怎么抵得上?”

雨翔说不出话,姚书琴追击说:“林大文豪,你下一个准备要骂谁?算了,我没这个荣幸知道,你忙你的吧,我们可都等着读你的奇文啊。”说完摊开记录本,写道“林雨翔上课无故讲话,扰乱课堂纪律”。雨翔气得要自尽,心底里佩服钱荣真是驯兽有方。

于是一个下午都憋了气,雨翔的热水瓶仿佛也在替主人憋气,放在架子上不知被谁兜一下,瓶胆四裂。调查出来是一号室里的人碰的,雨翔细声地要他赔款,不料人愈是有钱愈小气,跟雨翔争了半天说是它自己掉的。钱荣也为同类说话:“你这热水瓶本来摆在这么外面,别人不小心碰倒了也不能怪人家。你们在郊区住惯的人要有一点集体观念,不要我行我素,学会有修养。”

雨翔又冒上一股怒火,浑身火热,爆发之际想到梁梓君的后果,又一下凉了下来,闷头走进二号室。钱荣总领一号室大笑,骂道:“Boorish pig!Country tyke(无知的猪,乡下的野狗)!”然后分析国情,“中国的人为什么普遍fibre(素质)不高,主要是中国的peasantry(农民)太多,没受过什么education(教育),粗野无礼,其实应该把城市的与农村的分开来看,才公平,fair!”

多亏林雨翔英语不佳,没听明白几个主要词汇,否则定会去恶斗。二号室里平静得多,谢景渊破天荒地在读《初露》,对林雨翔说:“这篇作文写得不好,写作文就要写正面的,写光明面,怎么可以反面去写呢?这种作文拿不到高分的。”

林雨翔一肚子火,经谢景渊无意一挑,终于憋不住,发泄道:“你懂个屁,我这篇不是文章——不是你说的文章——是一篇批评的——”说着不知怎么形容,满嘴整装待发的理由乱成一团,狠坐在床上,说,“你不懂欣赏,水平太低。”骂完心理也平衡了——原来在这间屋里只有一个人委屈,现在顿时增加一个,雨翔没有道理不畅快。

沈颀有着农村学生少有的胖,胖出的那些肉是从身高里扣除的,一看就是一块睡觉的料,今晚长眠得正酣,被吵醒,像惊蛰后的蛇,头从被窝里探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见雨翔和谢景渊都赌气坐着,又钻进去睡觉。谭伟栋这人似乎被一号室的感化改造了,成天往一号室跑,二号室里很少见人,而且衣着也开始变化,短袖常套长袖外边。雨翔对这人早已好感全无,又跑到隔壁205室向余雄泼苦水。余雄开导:“你干你的,与他们何干?你别去理就是了。”雨翔心里道:“说得容易,当初你揍摩托车的一拳如何解释?”恨不得要说出来把余雄驳倒。

回到寝室门口,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敲几下门,里面毫无反应。可惜雨翔不曾听过莎士比亚就这个问题的看法——“用温柔的怜恤敲门,再坚硬的门也会为之而开”。所以越敲越粗暴,只怨恨自己太瘦而门太壮,否则就可以效仿警匪片里的“破门而入”,威风八面。不知敲了多少下,手指都麻了,那门还是铁石心肠。雨翔敲得心烦意乱,准备动用脚时,那门竟一声脆响——有人开门。雨翔一阵激动,竟有种奇怪的念头,如果是钱荣开的门,一切恩怨就此勾销。

一张漠然的脸出现在门侧,是谢景渊,而钱荣正在一号室床铺上叫:“别开,don't open——”见门开了,雨翔半个身子已经进来,指着谢景渊说:“You!多管闲事。”雨翔想对谢景渊道谢,谢景渊却一转身往二号室走,把雨翔晾在那里。

雨翔怒视着钱荣,生平第一次英语课外说英语:“你,wait-and-see!”

第三十二章

雨翔叫钱荣“等着瞧”只是雨翔的一厢情愿。其实“等着瞧”这东西像恢复外交关系一样,需要双方的共同努力,彼此配合。林雨翔在文学社里决心埋头干出一番成绩,要让钱荣瞧,钱荣当然不会傻傻地乖乖地“等着”,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出击。

学校的那些社团里,最被看得起的是电视台,记者团最近也合并到了电视台,使电视台一下子兵肥马壮。换个方面,在学校里,最受人尊敬的是文学,而最不受人尊敬的是文学社。发下去的报纸几乎没人要看,虽然由雨翔写的那篇文学批评轰动了一阵,但毕竟已经人老气衰,回天乏术。万山立誓要把文学社带成全市闻名的文学社,名气没打造出来,学生已经批评不断,说文章死板,样式单一。文学社里面也是众叛亲离,内讧连连——诗人先走了,说是因为雨翔的文章挤掉了他们的地方,自己办了一个“心湖诗社”,从此没了音信;社长之职争得厉害,也定不下来,择日再选。

文学社乱了,电视台就有了野心,要把文学社并过来。《孙子兵法》上说“五则攻之”,现在电视台的兵力应该五倍于文学社,但文学社久居胡适楼,沾染了胡适的思想,不愿苟合,强烈要求独立自主,况且文学社的内乱虽然正在惨烈进行中,可还是存在联合抗外敌的精神,一时啃不动。

市南三中的老师喜欢走出校园走向社会,万山前两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笔会,留下一个文学社不管——万山的认真负责是在学术上的,学术外的就不是他的辖区。文学社的例会上乱不可控,每位有志的爱国之士都要发言,但说不了两三个字,这话就夭折了,后面一车的反对。本来是男生火并,女生看戏,现在发展到了男女社员不分性别,只要看见有人开口就吵下去,来往的话在空气里胶着打结,常常是一个人站起来才说“我认为——”下面就是雪崩似的“我不同意”!害得那些要发言的人只好把要说的话精兵简政,尽量向现代家用电器的发展趋势靠拢,以图自己的话留个全尸,只差没用文言文。

社长挥手说:“好了!好了!”这句话仿佛是喝彩,引得社员斗志更旺。雨翔没去搏斗,因为他是写文学批评的,整个文学社的唯一,和两家都沾不上亲戚关系,实在没有义务去惹麻烦。看人吵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雨翔微笑着,想文学社今年的选人方式真是厉害,培养出来的蟋蟀个个喜斗——除去极个别如社长之类的,雨翔甚至怀疑那社长是怎么被挑进来的。

社长满脸通红,嘴唇抖着,突然重重一捶桌子,社员们一惊,话也忘了说,怔怔望着社长。

社长囤积起来的勇气和愤怒都在那一捶里发挥掉了,感情发配不当,所以说话时只能仗着余勇和余怒。事实上根本没有余下的可言,只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好比刹车时的惯性和人死后的挺尸:“请大家……不要再吵了,静一下,好不好……我们都是文学社的社员,不应该——不应该在内部争吵,要合力!”

台下异常的静。大家难得听社长讲这么长的句子,都惊讶了。社长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叹自己号召力大——说穿了那不是号召力,只是别人一种不敢相信的好奇,譬如羊突然宣布不食草改吃肉了,克林顿突然声称只理政不泡妞了,总会有人震惊得哑口无言——社长在钦慕自恋他的号召力之余,不忘利用好这段沉寂,说:“我觉得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社长——”社员差点忍不住要表示同意,这是文学社有内讧以来广大社员所达成的第一个共识。

社长低声说:“我没能力当社长,我觉得大家有必要在今天推选出一个新的社长。我推荐林雨翔。”

林雨翔吃惊得要跳起来,被幸福包住,喜不自禁说:“我怎么行!”想来散文和小说两派也不会让一个外人当社长。可是恰恰相反,散文和小说互相提防,都怕被对方当上,又怕己方的人对方不服,如今冒出林雨翔这个尤物,都表示赞成。雨翔喜出望外,只是短短几秒,地位就大变,推辞几下,盛情难却,说:“社长只好暂由我代,受之有愧。文学社是一个很好的团体,文学发展至今,流派——无数,成绩显著。现在大家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有些不和,也是没什么的——主要是我们受到电视台的威胁大一些——那是有原因的,电视台是新生事物,学生好奇心大一些,说穿了,不过尔尔!过一阵子,学生热情退了,兴趣自会转向。电视台里的男主持,还是副台长——”雨翔说这句话时装着竭力思索,仿佛钱荣是他前世认识的一个无足轻重之友,“叫——钱荣,是吧,他这个人就是表面上爱炫耀,内心却很自私,无才无能,何足挂齿!”下面“哦”成一片,似乎经雨翔点拨,终于认清钱荣本质。雨翔越说越激愤,心里有一种久被饭噎住后终于畅通的爽快,心想有个官职毕竟不同。继续说:“这种三教九流的没什么可怕,文学自有她无与伦比的魅力。最主要的是我们内部有些小分歧的问题,大可不必,我想文学社最好能分两个小组,一个散文,一个小说,版面各半,再各选一个组长,大家互相交流,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最好把什么‘心湖诗社’也团结过来,互相学习,友好相处,天下文人是一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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