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4)

作者:韩寒


“马老师,马德保。”

“马德保!这个人!”林父惊异得要跳起来。

林雨翔料定不会有好事了,父亲的口气像追杀仇人,自己刚才的自豪感刹那泄光,问道:“怎么了?”

林父摇摇头,说:“这种人怎么可以去误人子弟,我跟他有过来往,他这个人又顽固又——唉,根本不是一块教书的料。”

林雨翔没发觉马德保有顽固的地方,觉得他一切尚好——同类之间是发现不了共有的缺点的。但话总要顺着父亲,问:“是吗?大概是有一点。”

林父不依不饶:“他这个人看事物太偏激了,他认为好的别人就不能说坏,非常浅薄,又没上过大学,只发表过几篇文章……”

“可爸,他最近出书咧。”

林父一时愤怒,把整个出版界给杀戮了,说:“现在这叫什么世道,出来的书都是害人的!”铲平了出版界后,觉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摆正道:“书呢?有吗?拿来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老师有积怨,诚惶诚恐地把书翻出来递给父亲。林父有先知,一看书名便说:“不行。”看了简要更是将头摇得要掉下来。

林母做菜开了个头,有电话来催她搓麻将,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锅里。林父送她到了楼下,还叮嘱早些回来——其实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过是第二天早上。

林雨翔望着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哈,赌场出疯子,情场出傻子。”

第四章

马德保的理论课上得人心涣散,两个礼拜里退社的人数到了十五个。马德保嘴上说:“文学是自愿,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心里还是着急,暗地里向校领导反映。校方坚持自愿原则,和马德保的高见不谋而合,也说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又过了半个礼拜,没出息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

有自己写条子的,说:

本人尚有作家之梦,但最近拜谒老师,尊听讲座,觉得我离文学有很大的距离,不是搞文学的料,故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属有自知之举。兹为辞呈。

这封退组信写得半古不白,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终于搞懂是要退出,气得撕掉。手头还有几张,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题的爽快:马老师,您好。我由于有些事情,想要退出文学社。祝文学社越办越好!

马德保正在气头上,最后一句祝福读着也像是讥讽,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飞扬情景交融了:我是文学社一个普通的社员,但是,最近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顾,而且我也已经是毕业班的学生了,为了圆我的梦,为未来抹上一层光辉,我决定暂时退出文学社,安心读书,考取好的高中。马老师的讲课精彩纷呈,博古通今,贯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为了考试,我不得不割爱。

马德保第一次被人称之为“爱”,心里高兴,所以没撕。他读了两遍信,被拍中马屁,乐滋滋地想还是这种学生体贴人心。

在正式教学方面,马德保终于步入正轨,开始循规蹈矩。教好语文是不容易的,但教语文却可能是美事里的美事,只要一个劲叫学生读课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古训在今天却不大管用,可见读书人是越来越笨而写书人越来越聪明了。语文书里作者文章的主题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爱情,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点,却又深藏着不露;学生要探明主题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层层的灰,古文物出土后还要加以保护,碰上大一点的更要粉刷修补,累不堪言。

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讨论,不提问,劈头就把其他老师的多年考古成果传授给学生。学生只负责转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试卷上,几次测验下来成果显赫,谬误极少。唯一令马德保不顺心的就剩下文学社。

这天他偶然在《教学园地》里发现一篇论文,说要激发学生的兴趣就要让学生参与。他心想这是什么歪论,让学生参与岂不是扫了老师的威风,降了老师的威信?心里暗骂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见识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吓一跳,那人后面有一大串的旁介,光专家头衔就有两个,还是资深的教育家,顿时肃然起敬,仔细拜读,觉得所言虽然不全对,但有可取之处,决心一试。

第三次活动马德保破例,没讲“选美以后”,要社员自由发挥,写一篇关于时光流逝的散文。收上来后,放学生读闲书,自己躲着批阅。马德保看文章极讲究修辞对偶,凡自己读得通顺的一律次品。马德保对习作大多不满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罗天诚的开头,见两个成语里就涉及了三只动物——“白驹过隙,乌飞兔走”,查过词典后叹赞不已,把罗天诚叫过去当面指导。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罗天诚回来后,问:“他叫你干什么?”

罗天诚不满地说:“这老师一点水平都没有,我看透了。”

马德保批完文章,说:“我有一个消息要转告大家,学校为了激发同学们的创作灵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赛,所以为大家组织了外出踏青,具体的地方有两个供选择,一是——”马德保的话戛然止住,盯着单子上的“”字发呆,恨事先没翻字典,只好自作主张,把水乡直抹杀掉,留下另一个选项周庄,谢天谢地总算这两个字都认识,否则学生就没地方去了——校领导的态度与马德保一样,暗自着急,组织了这次秋游,连马德保也是刚被告知的。

社员一听全部欢呼,原本想这节课后交退组书的都决定缓期一周执行。

周庄之行定在周日,时限紧迫,所以社员们都兴奋难抑,那些刚刚退组的后悔不已,纷纷成为坏马,要吃回头草。不幸坏马吃回头草这类事情和精神恋爱一样,讲究双方面的意愿;坏马欲吃,草兴许还不愿意呢。马德保对那些回心转意的人毫不手软,乘机出口恶气说要进来可以,周庄不许去,那些人诧异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来不及。

学生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认识到钱的价值。以前小学里出游,总要带许多东西一点钱;现在学生已经懂得中国的政局稳定,绝无把人民币换成货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带一点东西许多钱。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庄花已经够了,手下留情的话还可以用剩一些。林父对钱怜惜,转而变成对旅游的痛恨。结果旅游业步出版业的后尘,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无一利,什么“浪荡公子的爱好”、“无聊者的选择”。钱虽说给了,林父对学校却十分不满,说毕业班的人还成天出去玩,天理何在?

周日早上,学校门口停了一辆小面包车。天理虽然暂时不知道在哪里,但天气却似乎是受控在马德保的手中,晴空无云,一片碧蓝,好得可以引天文学家流口水。林雨翔不爱天文,望着天没有流口水的义务;只是见到面包车,胃一阵抽搐,这才想到没吃早饭。他没有希特勒“一口气吞掉一个国家”的食量和利齿,不敢妄然打面包车的主意,只好委屈自己向罗天诚要早饭。

罗天诚眼皮不抬,折半截面包给林雨翔。林雨翔觉得罗天诚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价值,便问:“喂,小诚诚,你好像很喜欢装深沉。”

罗天诚低声说深沉是无法伪装的。

“那你去过周庄吗?”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问一下罢了。周庄那里似乎有个……大贵人,后来出钱建——是修长城,被皇帝杀掉了。这个人脑子抽筋,空留一大笔钱,连花都没花就——”

罗天诚叹道:“钱有什么意思。一个人到死的时候,什么名,什么利,什么悲,什么喜,什么爱,什么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缕尘埃,为了一缕尘埃而辛苦一生,值吗?”语气里好像已经死过好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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