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28)
作者:韩寒
雨翔一愣,想这也对,再问:“你在干什么?”
“给你打电话。”
“这,你明天要中考了。”
“是啊,还要去形式一下。”言下之意是要把肉身献到考场里摆个样子。雨翔也心知肚明:梁梓君他应该早已选择好出钱进哪所高中,哪怕他像当年吴晗数学考零分,一流学校照取。
梁梓君与雨翔侃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今年中考语文的作文题目我已经知道。”
雨翔淡淡一笑,心想不可能,口上却要配合梁梓君,故作急切,问:“是什么?”
“嘘,你听着,是,是,听着——‘神奇的一夜’。”
“什么,哈哈哈哈哈!”雨翔前三个“哈”是抒发心中想笑的欲望的;第四个“哈”是要笑的东西已经笑完,要增加这题目的荒谬性及可笑程度而硬塞上去的;第五个“哈”是惯性缘故。
梁梓君在那头有些急:“真的,你千万别乱说,千万千万,我只把它告诉你了,真是这题目,我爸打听到的。”
“这个题目怎么写?”
“呀,正是因为不好写,免得今年有人套题目,所以才出的嘛。”
雨翔仍不信,因为往年也都说要防止套文章,结果年年被人套,出卷人不见得有曾国藩“屡败屡战”的志气,出的题目年年被人骂,应该信心已丧尽,不会恶极到出这个题目。况且这个题目极不好写,写这个题目不能捡到皮夹子不能推车子不能让位子,全市所谓的作文高手岂不要倒下一大片。试想——《神奇的一夜》,这题目极易使人联想出去,实话实写,中国一下子要增加不少李百川,虽然中国正在“开放”,也不至于开放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么深奥,雨翔断定梁梓君定是把愚人节记错了日子,表示谢意后就挂断了电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电话刚挂,铃声又起,雨翔当又是梁梓君捣乱,心不在焉回了一声,那头又沉默。雨翔眼前似乎晃过一道思绪,这沉默似曾相识。雨翔一下子紧张起来,果然是Susan。雨翔手握紧了话筒,背过身对母亲。那头Susan问:“你有把握考取什么学校呢?”
“我想——我会考取县重点的,市重点,嗯——”
“那好,县重点也不错,好好考,祝你考得很顺利很顺利!再见!”
临考这一晚,雨翔久久不眠,据说这是考前兴奋,考前兴奋的后果是考中不兴奋。雨翔平时上课时常像《闲情偶寄》里的善睡之士,一到要睡的时候眼皮就是合不起来。强扭的瓜不甜,强扭的睡也不会香。雨翔索性坐起身来,随手翻翻书,以增添自己必胜的信心。笔友也来过一封信勉励,其实一个人到了生死攸关极度紧张之刻,勉励只能增加其压力。雨翔回信里乱吹一通,说已经复习到闭上眼睛用膝盖都想得出答案,此言一出,就成背水一战。几个月里,雨翔四处补课。每逢夏天将到,家庭教师就像腊梅花一样难找,如大熊猫一样珍稀。林父光家教就请掉五千多元钱,更将雨翔推上绝路。
灯光下,那十几本习题册仍在桌上最显眼处,雨翔大部分题目都做了一遍,心里满是不坚硬的信心。雨翔心里感激Susan,半年前,林雨翔连美国国旗上有几颗星都数不清楚,而如今,已胸有成竹,有望搏一下市重点。
人想不到要睡时自然会睡着。这天晚上雨翔睡了六个钟头,一觉醒来一想到要中考,心里一阵慌闷。抓紧最后的时间背诵了几句文言文,整理好笔盒,走向考场。外面天气出奇的热,虽是清晨,但拂面的风已经让人烦躁。校门口家长比考生多,都嘱咐有加。雨翔找到考场,那考场在最底楼,通风条件不佳,雨翔一进去就轰然一阵汗臭。雨翔的位置在最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在那里,那些臭百川归海,汇集一处,臭入心脾,臭得让人闻一下就想割鼻子自残。天下之大,何臭不有,雨翔却是第一次到臭味这么肆虐的地方,相比之下,门口的臭只是小臭见大臭。但臭顶多只能给人肉体上的痛苦,最要命的是那张桌子像月球表面,到处不平,垫好几张纸都横不平竖不直。但更令人敬佩的是竟有高手能在桌上写字。
两个监考老师一进门就直皱眉,尚未拆包发卷教室里已有一个女生昏过去。门外巡查的焦头烂额,瞪眼说:“又一个。”苦读九年在真正要一展才华时倒下,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且往往倒下之人是真正能拿高分的人,高分低能也罢,高分却体质不佳者最倒霉。试卷拆封后向下递,拿到卷子后雨翔刹那间心静如止水。
很从容答完课内的题目后,有一道课外文言文翻译,出自《孟子·滕文公上》:亲丧,固所自尽也。这题旨在考学生理解能力,此处“自尽”是尽自己的力做本分的事之义。坐在雨翔旁边的一个男生挠头半天,不得要领,见两个监考正在门口看外面的风景,用笔捅几下前面那人。两人早已熟识,那人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后面的男生许久不曾说话,本想窃窃耳语,不料声音失控,传播到外。雨翔不理,继续答题。一侧被问的那人看来家底不薄,放大声音说:“这个就是说——‘亲丧,固所自尽也’,固所——对了,意思是说亲爱的人死了,所以我也自杀了。”后排那男生经此点拨,忙挥笔记下。
于是又是一片静默。突然有人轻轻“啊”了一声,自语:“这作文题……”
雨翔被提醒,翻过卷子看作文题目,一看后觉得血液直往头上涌,身体不能动弹。原来那题目是《神奇的一夜》。雨翔懊悔不已,恨没听梁梓君劝告,否则早准备就好了。这么一想,思绪又乱了,阅读分析的题目每道都做得不顺手,心里窝着一包火,急火攻心,错字不断,写一个字改两三遍。
迷迷糊糊地写完作文,铃声即响。雨翔呆坐在位置上,想这次完了。最强项考烂掉,不死也残废。出门时失魂落魄,听一堆一堆人在议论作文怎么写。一个女声正尖叫:“语文写文章吧——呀,你们听我说——语文里的作文要和政治里背的什么马克思合起来,政治书上拷贝些内容,保管他们不敢扣你分,说不准,还高分呢。”
身旁一帮人抱怨:“你怎么现在才说,你……”
第二门物理雨翔考得自己也说不清好坏,说好,满分也有可能,说坏,不及格也有可能,感觉在好坏的分界。回到家林母不住催问,雨翔说还可以。林母拍腿而起:“你说可以就是不好!”
“那还好。”
“你呀,叫你平时好好上课,你不听,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天晚上雨翔睡得极香,只是半夜被热醒一次。热与冷相比之下,冷比较好办一些。因为冷可以添衣服,衣服穿得像千层糕也未尝不可;但热就不行,衣服顶多只能脱掉一两件,皮不能扒,一时半会儿凉不下来。说“心静自然凉”那是骗人的,死人也会出汗。雨翔又想到语文考砸了,愁肠百结,汗水从汗腺里渗出来,沾得满头颈都是,头一转动湿漉漉黏糊糊,身上一阵一阵地热。热着热着也就睡着了。
三天一晃而过。化学交完卷后,雨翔说不清心里是沉重还是轻松。他一个人在路上算分数,算下来县重点应该不成问题,市重点基本无望。但人往往在无望时才最相信奇迹。据说奇迹不会出现在不相信奇迹的人身上,所以雨翔充分相信奇迹。兴许奇迹出现,阅卷教师热昏了,多加十分二十分。但相信奇迹的人太多了,奇迹来不及每个人都光顾,雨翔作好最坏的打算,去县重点也未尝不可,距离产生美感。雨翔不知道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美感与思念都是暂时的,都是源于一方不在身边的不习惯,一旦这种不习惯被习惯了,距离便会发挥其真正作用——疏远。所以由距离产生的美感就像流行歌曲磁带里的第一首主打歌,听完这首歌,后面就趋于平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