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2)
作者:韩寒
珊珊说,因为我一直没有睡觉,你知道,我们这里大概有三十多个技师,但是这里都是
卡车司机住的,大家全部都是路过,谁也没有固定的客人,要等妈咪排钟的话,也许要等到
两天以后了,所以我特别认真,姐妹们都睡觉了我还伏在门口,我听到有人回房间了我就上
来敲门。大半夜的,一般客人也不会换来换去的。我的点钟特别少,因为有些人,特别是广
东人,他们特别选号码,8 号和 18 号就点的很多,我的号码不好,要靠自己。你以后要是
过来,直接点我的号码就行了。
我说,大家都像你这么敬业就好了。你是几号。
她说,我是 38 号。
我说,嗯,那我还是叫你珊珊吧。珊珊,你为什么不换一个号码呢?
珊珊把自己胸前的号码扶了扶,说,我们这里从 1 号到 40 号是上门的,40 号以后都是
正规捏脚的,我和妈咪的关系没有搞好,我就没轮上好号码。
我有些困意,打算聊最后几句。我早就不是劝妓女从良的纯洁少男,但我必须得劝她注
意身体,不要变成工作狂。我说,珊珊,我要睡了,你工作也不要这么拼命,你看现在??
我拉开了外面的窗帘,阳光抹在了墙壁上,我这才发现这个酒店如此斑驳。说道,你看
现在,大早上的,你太勤奋了。
她说,我知道了,先生,你要包夜么?
我迟疑了一下,一看从窗帘外面透出来的阳光,心想这还算什么包夜,这都是包日了。
我礼貌地问道,包夜都能干什么啊。
珊珊回答道,包日。
我笑了笑,说,算了珊珊,下次我再点你吧,你快回去吧。
珊珊说,包夜只要再加五十,你醒了以后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有些不耐烦,因为我害怕困意消失,而此刻的阳光正开始刺眼,它从树缝中穿出正好
投射我的脸上。我站起身,企图将窗帘拉上,但是这个窗帘不管怎么拉都有一个缺口,我想
如果这个缺口一直存在,我将心中难受,一夜无眠。我用了很多方式,发现始终没有办法将
窗帘拉严实。我搬来一个椅子,打算站上去从最上面开始拉起。
珊珊此时又问一句,先生,你包夜么。
我有点心烦,说,我给你五十,你就给我站在这个缝前面给我遮光。
珊珊二话不说,站到了椅子上,顿时房间里暗了下来。我心中虽有感动,但更多鄙视,
想这婊子真是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就打算睡觉。
虽然我背对着窗,但我始终觉得奇怪,有个女的上吊似的站在椅子上,还不如让阳光进来。
我未看珊珊一眼,说道,珊珊,钱是赚不完的,你早点回你自己那里休息吧,你年纪还小,
不能满脑子只想着多赚一点是一点,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你??
窗户那边说道,因为我有了不知道谁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珊珊依然高高的站在原地,伸出手拉着窗帘,最顶上无法严合的那
个部分透出最后一丝光芒,正好勾勒了她一个金边。随着窗帘微微的颤动,她的光芒忽暗忽
亮。我看了半晌,说道,来,圣母玛利亚,你赶紧下来吧,睡床上。
第二天我们醒来已经是傍晚了。我打开小窗户,微风进来。我开始仔细打量着窗外,这
是一个多么灰暗的小镇,我的眼前一片的灰瓦屋顶,沿着国道两边毫无美感的小店招牌,过
往的货车司机正在挑选吃饭的饭店。一辆空载的卡车正在我们的楼下停车,儿童在卡车旁边
玩着球。一列火车从百米外的铁轨上经过,我数着一共有二十三节。数火车是多么消磨时间
的方式,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办法验算。但是何妨呢,恼人的时间在这一刻没有痛苦地过去
了,而且全神贯注。楼下的儿童也和我一样在数火车,最后一节火车过去后,他转身对他的
父亲说,爸爸,是二十四节。
他的父亲没有搭理他,继续指挥着卡车倒车。
珊珊醒了过来,冲到了洗手间去呕吐。吐完了以后问我,先生,你还要来一次么,不算
钱,这个是算在包夜里的。
我点了一支烟,看了看她,旋即又掐了。我说,你怎么会不知道爹是谁呢,不是都有安
全措施的吗?珊珊说,嗯,先生,我们这里除了半套和全套以外,还有一个叫不用套,再加
五十就可以了。我估计是我吃的避孕药失效了。
我又把烟点了,说,那就是你活该了。你最好找到孩子的爹。你一个小姑娘,你怎么能
抚养?
她说道,我能够抚养,你说,这孩子长大以后做什么呢?
我无意帮她规划未来。珊珊继续说道,总之,我不能让她干这一行。我再干这一行干十
五年,正好能抚养她。你看,我现在一个月也能收入四千多,我已经攒了两万块,一万块可
以生她下来,一万块算奶粉钱,可以养一年,我停工的那一年正好可以抚养她,然后我就得
马上开工,我不能让人家知道我生过小孩。我干十五年,如果每年能赚差不多 5 万块,这个
小孩子就能上学了,就是万一她有出息,考上了好的大学,我估计就吃紧了,最好还是得想
其他办法再赚一点。我最怕就是开家长会,这个地方太小了,不能在这个地方上学,否则一
开家长会,一看其他孩子他爹,弄不好都是我的客人。我还是换一个别的镇去。干几年就得
换一个地方,否则别人就知道孩子她妈是干这行的。到了这个孩子十六岁,我还能养。
我说,你对未来的规划够仔细的。
珊珊摸了摸肚子,说,那是。我就崇拜我妈,我从小的心愿就是做妈。
我说,那你不知道这孩子的爹是谁,不是有点遗憾?
珊珊认真地反驳道,不遗憾,反正我从小的心愿又不是做爹。
此刻的阳光又要落下,我们睡的不巧,将白昼全部抹灭去。天空里的黑色浓墨一样化开。
我问珊珊饿不饿,我不能整天都将自己闷在这样的一个空间,我需要开门,但我只是把自己
闷到稍大的一个空间里而已,那些要和我照面走过的人一个个表情阴郁,但纵然这样,我也
需要新鲜的空气。我顺手拿起珊珊的内裤,递给她,说,穿上吧,后会有期。
突然间,房门被踹开了,踹房门的力量如此之大,门框的木屑都飞到了窗帘上。门撞到
了墙壁上又反弹了回去,门口传来一声哎呀。我还在想是哪个服务员这么豪放,至少有十个
人破门而入。我都未及仔细看,被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了”
“干什么”所包围,我早已
经一动不动,周围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我压来,我被第一个人反剪了手,脸被不知道谁的
手按在地上,还有三只手掐着我的脖子,一个人的膝盖直接跪在我的腰上,两条腿分别被两
个人按着,但是我感觉至少还有三个人要从人堆里插进来。我觉得很内疚,因为我身上已经
没有什么部位可以供给他们制服,从他们进来的第一秒钟开始,我已经一动都不能动,但是
他们却在我的身上不断地涌动,并且不断地大喊,不许动。
我从他们手的缝隙里看见了珊珊, 她被另外五个人围在墙角。另外有一台摄像机高高举
起,被摄影师端过头顶,在房子里不断地拍摄。珊珊抱头蹲在角落里,我见她扯了几把窗帘,
我想她是要裹身的。旁边有人呵斥道,不要乱动,干什么干什么。珊珊继续拉扯了几下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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