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18)
作者:韩寒
在和不在一个样。
马上有一个男孩喊着说,那我们做不做眼保健操啊,喇叭坏了,喇叭坏了,全校的喇叭
都已经坏了。
我严肃地说,我们要做到喇叭坏和不坏一个样。
他很快从椅子里翻腾出来,依然起哄道,怎么一个样啊。
我一咬牙,说道,我来喊。
全班哗然。
我毅然重复道,同学们,你们要听我的节奏。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闭眼。
整个班级的同学都齐刷刷地闭上了眼睛,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突然间,有一个女孩于站了起来,说道,你错了。
所有同学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睁开了。
我问道,怎么了?
那个女孩子说道,应该是,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你漏了三个字,为革
命。
班级里的男生大喊道,你是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我脸色大变,在课本和课外书里看到的最可恶的称呼居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怔在原地。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在这个学校里,我的名字就叫反革命。他们说,你姓
反,你姓反,你是反革命。我对他们说,不是,我姓陆,我叫陆子野,我不叫反革命。但是
这一切都淹没在群众起哄的浪潮之中。就因为那个女孩子站起身说的一句话,那个女孩予就
是刘茵菌。
更让我悲伤的是,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那条蓝色裙子,分明就是那
一条,在我睡前的梦境里,在我醒后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万次的蓝色裙子。那天我在云端看见
的就是刘茵茵。但是这么一个女孩子,髓口的一句话.我就变成了反革命。
怎么能是你,刘茵茵。
当时我在学校里已经算是风云人物,-切皆因为我们组成了山寨小虎队。当下午到来,
我们三个人站在扎满了气球的舞台上,台上顿时炸开了锅,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我的
新外号。由于所有人互相耳语的时间不一致,但内容一致,所以这三个字无限次地进入了我
的耳朵。霹雳虎站在舞台的最中间,我站在他的右边,我们三个站得像三叉戟一样端正,唱
了一首《娃哈哈》,然后就被轰下台了。谈及这次不算成功的人生演出,我们认为是主办方
对曲目的审查太过于严格。我们当初要求演唱一首小虎队的《爱》,但班主任认为,这很不
好,你这么点年纪,懂个属,你知道什么叫爱么?你这个年纪,谁允许你们爱的?
当时霹雳虎插了一句,说,那你们还老让我们爱祖国。
由于逻辑正确但政治错误,老师当时就怒了,骂道,因为我们的祖国是??我们的祖国
是??是花园。好了不要说了,你们就唱《娃哈哈》。娃哈哈啊蛙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
了颜,多么喜庆。
我们唱完以后,回到了座位上,周围的同学们都在评论我们,当然,不会是什么好的评
论,整个演出的下半场我都是恍惚的,以至于那四个女生什么时候上台唱歌的都不知道。但
我知道,她们唱了一首张学友的《祝福》,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失去过,才
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再遥远。
这首歌唱完,得到了同学们如雷贯耳般的掌声,回想起我们唱的《哇哈哈》,我羞愧难
当。这还让我想起了丁丁哥哥在我的耳边吟唱了大半首的歌曲。我们当时还有离别愁绪,那
便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大规模告别。小学的离别,那是最不能知道你身边的人未来将变成一个
什么样的人物的时刻。
演出结束以后,刘茵茵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对不起。
我假装潇洒道,怎么了。
刘茵茵说,我不应该纠正你的错误,让你有了一个外号。给同学起外号是一个很不好的
行为,但你的外号其实不是我喊出来的。
我说,我知道,我在现场的。
但我依然心跳加速。 我知道我内心所想, 但我曾经料想过的非常无奈的现实问题还是摆
在眼前,刘茵茵已经 1 米 6,而我只有 1 米 4。而她的道歉冷傲得像一块没有缝隙的冰块。
我知道那只是缘于她的家教。我就如同一只幼犬,面对着一块比自己还要大的骨头,不知道
从何下口。这么多时间的幻想,在成为了现实的一刻,似乎并不那么美好,而我也再无暇回
头意淫纱织和花仙子。
在临近毕业前的两天,我躺在床上。
这是一个多么尴尬的时期,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把这些时间都埋藏了,直接跳到和丁丁哥
哥一样的年岁。事实上,它发生了。在我的回忆里,空缺了少年的时光,我的儿童,我的青
年,都在时代前行的片段里度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口号标记着我的成
长,什么流行我追随什么,谁漂亮我追随谁,可少年时候的我在做什么?在那最重要的年岁
里,也许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姑娘,刘茵茵,她却只给我留下了“反革命”这样一个绰号,一
直跟随着我到了工作,工作时候我离开了所有我熟悉的环境和朋友,这个世界之大能让你完
全把自己洗没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
的,我上一个角色已经演完了,这是我接的新戏。
在 8301 房间里醒来的时侯,我第一反应就是去阳台上看一看 1988 还在不在,白天看这
间房间的设计更加奇怪,它的阳台快要大过它的房间。1988 依然腻腻歪歪地停在路边。阳
台上还有一个水龙头.我在阳台上洗漱,展开了地图.设计了一下旅程,想自己还是能来得
及赶去接上我的那个在远方的朋友。我把地图折起来放在口袋里,推开门,不知是什么样的
感情,我想起了娜娜,她此刻一定在明珠大酒店里睁开眼睛,虽然我心怀愧疚,但我也无怨
无错,至少她睡了一个比我要好的觉,因为她睡着比我更好的床,而且手里还有一小笔钱,
至少能吃饭住宿, 当做路费,也足够找到十个孩子他爹。我甚至隐约觉得如此对待一个妓
女一定会被别人耻笑。但我觉得丁丁哥哥不会笑我,我便心里平静。事实上,现在的我,已
经比死时的丁丁哥哥大了不少, 但在做到任何有争议的事情的时候, 我总会把他从记忆里拽
出来,意淫他的态度,当然,他总是支持我。我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 不能看不起
娜娜,但我想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介意她与我同行。无论如何,这个人已经在我的生命里过去
了,唯—留给我的问题便是,我应该是像期盼一个活人一样期盼她,还是像怀念一个死人一
样怀念她。但这些都无所谓,长路漫漫,永不再见。
我打开了房间的门,掏出 1988 的钥匙,走过楼梯的第一个拐角,我就遇见了娜娜。
我以为我梦游去了明珠大酒店。
娜娜和我一样呆在原地,一直到一个下楼洗衣服的赤膊工人割断了我们的沉默。他说,
你们两个挪一挪。我和娜娜往边上挪了挪,娜娜泪水直接落在了台阶上,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
娜娜和昨天看上去不一样,漂亮了一大截,她给自己化了妆,而且化得还不错,但她的
妆很快在她的泪水里花了。她又说,对不起。
我说,怎么了娜娜。
娜娜扯住我的衣角,说,对不起。
我说,娜娜,究竟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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