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15)
作者:韩寒
看没有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建筑, 开近才发现那是比法院大十倍以上的建筑,只有门卫的小灯
亮着。这座建筑挡住了月光,把法院大楼的一角淹没在阴影里。自然,那是人民政府的大楼。
我沿着国道开了许久,这是第一次看见夜晚不亮灯的政府,让我对这个城市徒生好感。围绕
着政府大楼一圈的射灯就像火炮一样瞄准着它,我很想知道当华灯都亮起,这该有多壮观。
往旁边开了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很豪华的宾馆,叫明珠大酒店。我将车停到酒店的门口,
准备叫醒娜娜,服务生马上示意我这里不能停车。我说,我知道,我去前台问问。
服务生说,那你也把车停好。
我问他,我的车停哪里?
服务生告诉我,地下车库。
我问他,我停在地面上不行么?
服务生说,停在地下安全。
我驶远一些,到了地面上的空停车位,叫醒娜娜,说,到了。
娜娜睡得投入,醒来以后有些难受,拉开车门将身子探出车外就吐了起来。
我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背,环顾着四周。
娜娜吐完以后转身泪眼汪汪看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没弄到你车上。
我说,不要紧。
娜娜突然透过我的车窗看见了明珠大酒店,大叫一声,哇。
我说,怎么了?
娜娜说,我们住这么好。
我说,住得好点。你身体不大舒服,住得好点,好好休整休整,我们再继续上路。
娜娜莞尔一笑,露出职业语气,道,没想到你是大老板啊。
我说,哪里哪里,打完折应该也不贵,不过押金应该要交不少,这样,我给你三千块,
你去里面开一个房间,大床双床都可以,到时候如果多的话,你就把钱给我,少的话你就出
来告诉我,我再给你一些。
娜娜说,不用那么多吧,应该。
我说,你拿着,以防万一。
娜娜在车里想了十多秒,说,嗯,那我去开,你在这里等着。
我说,我在这里等着,我正好把车里收拾一下。
娜娜突然深情凝望着我,我想,也许是她为我所感动,我让她住那么好的酒店。车里的
卡带播放着辛晓琪的《承认》,娜娜特地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然后突然勾着我的脖子,
吻了我一下。吻我以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吐过,连忙说,老板,不好意思。
我说,我不是老板。
娜娜说,谢谢你。
我挥手说,你快去吧,天黑了。
娜娜说,早就黑了。
我说,别赖在车里了,快去吧。
娜娜突然帮我理了理头发,泪水直接坠落。我说,你怎么了。
娜娜说,你知道么,以前我在发廊做的时候,那时候店面很小,而且查得也严,所以都
要出去才能做。那些客人,像你这样有车的,一般都是开到郊外,或者就是开到一个小旅店,
有的完事了甚至都不愿意把我送回去,我为了省钱,有的时候觉得没开出多远,我就走路想
回到店里,但是一走路才知道,汽车开一分钟,我要走半个小时,而且我还穿着高跟鞋,可
是我想既然我走了,我就不打车了,因为反正都在起步费里,要不然之前的路就白走了,于
是我就一直走一直走,好不容易看到店的门脸了,突然又有一个开车的客人,和我谈好了价
钱,把我拉到很远的地方,完事了就把我扔在国道上,说他有事情,要走,不顺路。那次我
真的想打车,可是我叫不到车了,我就一路又是走啊走,我的脚都起泡了,走了半个多小时,
有车打了,可是我一想,我一打车,刚才的路岂不是又白走,我真的不是心疼 8 块钱的起步
费,真的,我当时出去接一次客,老板娘给我提成有八十块,但是我真的舍不得我刚才走过
的路。我好不容易又走到店门口了,又停下来一个面包车,问我做不做,我说,太累了,不
做了。面包车里的人说,你客人那么多啊,都做不动了啊。我说,我做得动,可我走不动了,
除非你别开远。他们答应了,然后我们就谈好了价钱。
说到这里娜娜顿了顿,我说,嗯,然后呢?
娜娜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呢,我以为那天我生意好,一泼接着一泼。
我改正道,一拨接着一拨。
娜娜说,哦,一波接着一波,反正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板,你看我这个成语用得
对不?然后面包车上的男的说,没问题,让我上车。他那个面包车贴了大黑膜,我想,反正
后面有大黑膜,我就让他往旁边一靠就行了。面包车后面门一开,我穿着高跟鞋,光顾着看
底下踏板了,我脚刚踏上去哪知道面包车里还有其他人,他们一拉我的手,我就给拽上面包
车了,然后门一关,车就启动了。我想,完蛋了,要么是抢劫犯,要么是强奸犯,我当时就
吓傻了。
我问娜娜,接着呢,是不是遇见歹徒了?
娜娜说,更惨,遇上“扫黄”的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娜娜说,我很镇定的,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小姐,我是出来玩的。但是他们掏出了录音
笔,我刚才开价的那些话都给录进去了。妈的这帮人都有录音癖,太阴了。我直接告诉他们,
我没有钱,我刚入行。那个时候我真的刚入行,很勤勤恳恳的,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舍不
得交罚款。后来他们就说,要不就没收今天身上所有的营业款,还要我伺候他们车里的三个
人。
我关切地问道,后来呢?
娜娜说,后来我就和他们讨价还价。
我问她,结果呢?
娜娜说,他们没收了我三百多的营业款,但是留了我十块钱打车回去。
我说,不是说这个,是他们提出的别的要求?
娜娜说,那我只能服从咯,但是我提出来的是一个一个来,而且其他人要在车外面等。
反正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至少不用罚款。
我沉默不语。
娜娜说,后来我就想,我应该和他们一样,也要有录音癖,应该要买一个录音笔,放在
包里,碰上这种情况就录下来,然后向相关部门举报他们,至少他们的工作就都丢了,这叫
维权意识。那天我好心疼啊,当然,身子也有点疼,但最主要的是脚疼。早知道我就不走那
些路了,都白走了。但是我工作了半个月以后,我就真的买了一只录音笔。
我诧异地看着她,说,你真是敢想敢做,后来你成功了没有?
娜娜一脸沮丧道,后来失败了,上次来讹我的那些人只是城管,后来遇见了警察,没的
商量。而且他们还搜出了我的录音笔。在政策宽的时候,别的小姐交代问题以后只关了一天
就出来了,但是我那次关了三天。
我问她,为什么?
娜娜说,因为他们说我可能不光光是做小姐,还有可能把嫖客的对话录下来,然后去敲
诈嫖客。我当时很生气,说,你们怎么能把我想象成那么肮脏的一个人啊,我一向是宾至如
归的,我怎么可能去敲诈他们呢?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污蔑我呢?然后我向他们反映了我上次
被城管的“扫黄”队敲诈强奸的过程。
我问她,后来呢?
娜娜说,他们记录了一下,但是我说了至少一千个字,他们只记录了几十个字,我估计
他们不会去调查的,他们说,没有证据,但是看我也不像说谎,但我还要多留两天,要调查
两天,确定我没有涉嫌敲诈的行为以后才可以。倒霉死了。喏,就是这支录音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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