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6)

作者:韩寒


踢出那脚球的家伙忙跑过来,假装关切地问:“大哥,有没事情?”

健叔说:“手,手,手。”

我这才发现,健叔倒下去的时候轮椅压到了自己的手。压到的地方已经肿得很大。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问有没有事情。看手肿那么大以后,队长发话了:“王超,你把人送医院去。”

人群慢慢散去。不时有人嘀咕:“什么脚法,连残疾人都不放过。”

去往医院的路上,我说:“小伙子,你国家队的?”

王超说:“你就别嘲我了。我也就校队的。”

我说:“你力够大的,你看这车,底盘多稳,重心多低,都能给你一球踢翻。”

王超笑笑,不说话,掏出钱包数钱。健叔已经嘴唇发白,说道:“不用给我钱,你负责给我看病就是。”

王超说:“是啊,我点点有多少钱。”

健叔说:“不用多少钱的,拍个片子就行。我的手就是使不上劲。”

我安慰道:“没事,没事,脱臼,脱臼。”

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健叔的左手骨折。

一周以后,健叔打着石膏回到了长江旅社。自从上次摔伤后,长江旅社的大妈就一直没要我们钱。大妈说,赚钱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和旁边的花园大酒店竞争,减少他们的生意。大妈说,惟一遗憾的是,本来有两间房和他们竞争的,现在就只剩下一间了。我说:“真不好意思,削弱了你们的竞争力。”

大妈说:“没事,救死扶伤,应该的。”

不光这样,健叔的医药费都是大妈垫付的。对这件事情,我们感激涕零。健叔说:“大妈,等我们俩赚到钱了,一定加倍还给你。”

大妈说:“没事情,现在的年轻人,别说赚钱了,别添乱子就行了。”

我想,万一哪天,我和健叔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抓走,大妈将会多么的伤心。

这场事故里,王超垫付了五千。这人后来成为我们在这个地方认识的第一个同性朋友。无奈的是,健叔的两个朋友,一个我,一个他,纷纷弄断了他一条腿和一只手。

时间非常缓慢,在我眼里时间就代表着健叔的腿和手的康复程度。我无所事事得厉害,所以感觉到时间的拖泥带水。但是奇怪的是,它虽然来得缓慢,但去的飞快。当我回头看看的时候,已经记不得昨天做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昨天没有做什么事情。

健叔要过得比我轻松一点,因为他的时间是有参考的。比如说,前天他的腿只能抬一分米高,今天就能抬两分米了。在他眼里,时间已经和空间完美地统一了。

王超是中国千千万万混日子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他姓了毫无个性的“王”,后面又是一个毫无个性的“超”,所以日子过得和名字差不多。

王超已经在大学里混了三年,有时候他会假装感叹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人在进大学之前充满了追求,现在也是充满了追求,只是两者稍微有点区别。在高中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飞机驾驶员,后来考到工业大学的地质勘探专业,传来传去,他的高中同学都以为他将要去挖煤。这和理想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在大学里经过了三年,现在的追求要比原来多很多:宣传部的部长、文艺部的部花、模特队的队宝、垒球队的主力、新开快餐店的实习小妹、学校礼品店的服务员……都是他的追求对象。

我问他:“哪个更好?”

他说:“从身材的角度,模特队的那个要好点,但是宣传部那个画画很好,而文艺部的唱歌很好,垒球队的身体很结实,快餐店小妹淳朴可爱,服务员的服务态度比较好,所以很难取舍。”

我问:“那你究竟要哪个?”

他说:“这取决于哪个先要了我。”

我深深被他的恋爱态度折服。他说:“但是现在都有问题。”

我问:“有什么大问题?”

他说:“每一个都有男朋友了。”

一座城池第一部分(10)

作者:韩寒

我“哦”了一声,说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说:“但现在的女学生,只要男朋友不在身边,每个都是水性扬花的。”

我问:“那他们的男朋友都是什么人?”

他说:“模特队的那个男朋友是男模特队的,这个真没有新意。你说这俩傻逼,以为走出去别人会羡慕得不得了,其实都是傻逼,俩野模,走一场秀只能拿三十块钱。这社会很现实的,这女人要不了一年就不要那男的了。高有啥用?爹高妈高也不保证能生出个姚明。高又不能当饭吃……”

一直在旁边养伤的健叔说:“小超,话也不能这么说。”

王超说:“可是这社会很现实啊。”

健叔稍微移动了一下,侧卧着身体,屁股对着王超,说:“那你说说,那朴实的礼品店小妹妹的男朋友是谁啊?”

王超说:“那女的也没追求,她朋友是对面水果店的一个员工。”

健叔开导说:“那不挺好。外地人,有稳定的工作已经不错了。”

王超说:“这地方,污染严重,连鸡都活不过一年,还不如人老家呢。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是我就去上海。”

我说:“我们不都从上海来这里的吗?”

王超说:“是啊,我一直没弄明白你们来做什么。”

健叔说:“上海太大了啊,在里面感觉自己如若无物。”

王超一本正经说:“是啊是啊,男人最怕这种感觉。”

我问:“那你说说你那个文艺部的部花。”

王超说:“操,那也是一骚货,和一男的要好,那男的爹开的是这里最大的KTV,家里有四部奔驰。他儿子自己开一凌志,天天来学校里,他妈的看门的也不拦着。我爹开一桑塔纳,平时要给我送床被子死活进不来。”

健叔说:“那男的怎么不开奔驰啊,家里那么多,开一日本车多没档次啊。”

王超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女的脑子也坏了,人家又不可能娶你,顶多请你吃几顿饭,而且还不是你一个人在吃,八成还是那男的自己想吃呢,反正怎么都要吃,也不亏,真不知道那女的图什么!坐凌志?神经病,车又不是自己的,傻逼似的以为全学校人都会羡慕,操,人家妓女还要钱呢,那傻逼自己装丫挺,到最后还是坐大巴的命,撑死了空调巴士。”

健叔说:“你也太狠了。人家高兴这样,你也没办法。人家觉得有凌志坐,就很满足,也不是不可以。她坐她的凌志,你骑你的永久,这世界分工明确得很。”

我追问:“那那个垒球队的呢?”

王超痛心疾首说:“禽兽啊!”

健叔诧异道:“人家只是身材健壮一点,怎么能是禽兽呢?”

王超说:“那开凌志的男的是禽兽啊,连一个运动员也不放过。”

健叔说:“哦,垒球那个也喜欢凌志?”

王超说:“接垒球那个是换奔驰,这样不容易穿帮啊。有钱就是好啊,俩女朋友住在一栋楼里都不会互相发现啊。”

健叔说:“你泡两个,天天骑你的永久,也没人注意的。”

王超说:“没事,我还有一辆凤凰,几个月前被偷了。前两天一傻逼在街上骑,被我抓到,把车要了回来。现在我也有俩车了,一个晴天用,一个雨天用。”

我问:“那那个宣传委员呢?”

王超说:“有个男朋友,高一就一起了。我只能等等。”

健叔问:“等什么?”

王超说:“等他们七年之痒。”

我笑笑。健叔翻了个身,去想念他的女朋友。

王超说:“你也真怪,也不给人打电话。算了算了,想通点就是了,不就一堆肉、若干血管再加几个内脏吗?有什么稀罕的,咱自己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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