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26)
作者:余华
宋钢双手一推,就把李光头摔出门去了。宋钢从李光头的身体上面跳了过去,成功地逃跑了,去找他的地主爸爸了。李光头像死猪那样躺在屋前的地上,后来又爬起来像病狗样坐在门槛上,他呜呜地哭了几声,哭泣让自己更饿了,他立刻停止哭泣。李光头看着风吹在树叶上沙沙地响,阳光照在他的脚趾上亮闪闪,李光头心想要是阳光像肉丝一样可以吃,风像肉汤一样可以喝就好了。李光头靠着门框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到厨房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了水,他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关上门走向了大街。
这天下午李光头在大街上苟延残喘地走来走去,什么吃的都没有见着,倒是见着了那三个中学生。当时李光头正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他听到了嘿嘿的笑声,听到他们叫他:“喂,小子。”
李光头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围住他了。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李光头知道他们要来练习扫荡腿了。这一次李光头没法逃跑了,他也没有力气逃跑,他对他们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长头发孙伟说:“我们给你吃扫荡腿。”
李光头哀求他们:“今天不吃扫扫荡腿了,我明天再吃吧。”
“不行,”他们三个人同时说,“今天明天都不。”
李光头指指不远处的电线杆,继续哀求他们:“别让我吃扫荡腿了,就让我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三个中学生哈哈笑个不停,长头发孙伟说:“先吃扫荡腿,吃饱了再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
李光头伤心地抹起眼泪。这时宋刚来了,他手里拿着包子从街道对面奔跑过来,跑到李光头关跟前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宋钢满头大汗地将肉包子递给李光头,这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李光头拿过来就塞进嘴里去了,他第一口就让里面的肉汁流出了嘴角,第一口还没吞下去他就噎住了,李光头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宋钢伸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着,同时得意洋洋地对那三个中学生说:“我们坐在地上了,看你们怎么扫荡我们……”
“他妈的,”三个中学生互相看了看,又说了一声,“他妈的。”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如何来扫荡已经会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动手把两个孩子提起来,宋钢警告他们:“我们会喊救命,大街上的人都会过来……”
“他妈的,”长头发孙伟说,“有本事你们就站起来。”
三个中学生看着赖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束手无策,他们骂骂咧咧地看来看去,看着李光头把肉包子吃了下去。李光头吃下包子以后有力气了,他应和着宋钢的话:“我们坐着很舒服,我们坐在地上比躺在床上还要舒服。”
三个中学生又是骂了三声“他妈的”,长头发孙伟换了一副嘴脸,他亲切地笑着,亲切地对李光头说:“喂,小子,起来吧,我们保证不扫荡你了,你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李光头嘿嘿笑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着嘴角的肉汁,把自己舔得摇头晃脑,他摇头晃脑地说:“我不和电线杆搞男女关系了,要搞,你自己去搞,我阳痿了,你知道吗?”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阳痿是什么意思,他们互相好奇地看了看,赵胜利忍不住去问李光头:“什么叫阳痿?”
李光头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你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屌……”
赵胜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警惕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说:“你看一看,你的屌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的像面团?”
赵胜利隔着裤子摸了一把自己的屌,他说:“还用看吗?现在肯定是软绵绵像面团……”
李光头听后惊喜地对赵胜利说:“你也阳痿啦!”
三个中学生这时候明白什么叫阳痿了,孙伟和刘成功哈哈地笑,孙伟对赵胜利说:“你真是个笨蛋,你连阳痿都不知道……”
赵胜利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他踢了李光头一脚说:“你这个小王八蛋才是个阳痿,老子早晨醒来时硬邦邦的比小钢炮还要硬……”
李光头热心地开导赵胜利:“你早晨不阳痿,你是下午阳痿。”
“放屁,”赵胜利说,“老子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来不阳痿。”
“吹牛,”李光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头电线杆说,“你去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你搞给我们看看……”
“电线杆?”赵胜利哼了一声,他说,“只有你这种小王八蛋才会和电线杆搞,老子要搞男女关系,就和你妈去搞。”
李光头不屑地说:“我妈才不会和你搞男女关系呢……”
然后李光头指指身旁的宋钢,得意地说:“我妈只和他爸搞……”
孙伟和刘成功笑得弯下了腰,赵胜利骂骂咧咧说了一堆难听的话,三个中学生讨论着如何对付这两个小无赖,三个中学生又想把他提出来,再扫下去。李光头想起了上次童铁匠救过他们,笑着说:“童铁匠来了。”
三个中学生扭头看看街上,先看近处现看远处,没有看到童铁匠,三个中学生踢了李光头和宋钢各三脚,李光头和宋钢哎哟喊叫时,三个中学生捡了便宜似的走去了。
李光头躲过了扫荡腿,还吃到了肉包子。倒霉的是李光头一点都没记住肉包子的滋味,他只记得自己噎住了四次,记得噎住时宋钢拍着他的背,宋钢说他噎住的时候脖子伸得像鹅脖子那么长。
李光头和宋钢重归旧好,兄弟两个面对面嘿嘿笑了差不多一分钟,手拉手一起走上了大街。宋钢说他找到爸爸了,他说爸爸住在一个仓库里,仓库里关押了很多人,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叫。李光头问,为什么他们要哭要叫?宋钢说,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
这天下午宋钢拦着李光头的手走过了三条街和两座桥,还有一条小巷,他们来到了那个关押着地主和资本家,关押着现行反革命和历史革命,关押着所有阶级敌人的仓库。李光头见到了长头发孙伟的父亲,这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站在仓库的大门口抽烟,他见到宋钢就说:“你怎么又来啦?”
宋钢指着李光头说:“这是我的兄弟李光头,他要见爸爸。”
孙伟的父亲看着李光头,他问李光头:“你妈呢?”
李光头说:“在上海看医生。”
孙伟的父亲嘿嘿笑着说:“不是看医生,是看病。”
孙伟的父亲将烟屁股扔在了地上,又踩上一脚,推开仓库的大门,对着里面叫起来:“宋凡平!宋凡平出来!”
孙伟的父亲推开大门的时候,李光头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另一个人正用皮带抽打他。躺在地上被抽打的那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那个抽打的人在嚎叫着,好像是抽打的这个人在疼痛地喊叫。这情景把李光头吓得浑身哆嗦,把宋钢吓得脸色苍白,吓得两个孩子都没有注意从大门里走出来的宋凡平。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跟前,问他们:“你们吃过肉包子啦?”
李光头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体站在前面,他的汗衫上沾着血迹,他的脸青了,眼睛肿了。李光头知道他是被别人打成这样的,他蹲下来看着李光头,伸手抚摸着李光头的脑袋说:“李光头,你嘴角还沾着肉汁呢。”
李光头低下了头,难过地掉了眼泪。他后悔自己的揭发,他心想要是不在学校门口说那些话,宋凡平就不会在这个仓库里受苦受难。想到宋凡平对自己这么好,李光头流着眼泪吸着鼻涕哭出声音来了,他呜呜地说:“我错了。”
宋凡平用大拇指擦着李光头的眼泪,笑着对他说:“你没有把鼻涕吸到眼睛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