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36)
作者:余华
朱伯崇说自己快要死了。他看见他们的泪水从满是尘土的眼睛里流出,一道道流在满是尘土的脸上。朱伯崇把自己的盒子枪递给徐铁匠,任命徐铁匠为团领,接替他指挥战斗。他指了指城墙下,对他们说:
“记住了,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你们要死守城门,决不能让土匪攻进来。”
朱伯崇死前回光返照,说出诀别之语:“我一生戎马,从清军到西北军,再率领溪镇的民团。没想到最为骁勇的是溪镇民团,身为你们的团领,我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城上十二个民团士兵再次发出呜呜的哭声,徐铁匠像朱伯崇那样坐在地上,当土匪再一次扑过来时,他像朱伯崇那样举起了手,其他士兵立刻起身射击。
十二个民团士兵浴血奋战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只剩下徐铁匠和他的徒弟孙凤三,孙凤三身上八处负伤,徐铁匠的眼球被打出来了。师徒两人趴在城墙的缺口上死守溪镇,孙凤三击中一个土匪,就会问:
“师父,是豹子李吗?”
起先徐铁匠还能看清,当他眼球被打出来以后,就不清楚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眼睛上,就问孙凤三:
“我眼睛上挂着什么?”
孙凤三看了看说:“师父,你眼睛上挂着眼睛。”
徐铁匠一把扯掉自己的眼球,他觉得另一只眼睛也逐渐黑暗下来。他把盒子枪往孙凤三那里送,他说:
“我瞎了,我把朱团领的枪给你,任命你为团领。”
奄奄一息的孙凤三接过盒子枪,嘿嘿笑了两声。这时城墙外一声巨响,土匪的土炮炸了。
张一斧率领一百来土匪狂攻溪镇一天,仍然没有攻下来,土匪军心涣散,张一斧只能再用土炮去轰开城门,结果这一次火药装多了,土炮自己爆炸,还炸死了三个土匪,炸伤五个。张一斧一看土匪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不到六十人。这时溪镇城里突然喊声震天,城墙上开始人头涌动,张一斧知道大事不好,命令土匪撤退。
独耳民团誓死抵抗土匪的时候,溪镇一些胆大的年轻人爬上屋顶观战,看见民团士兵英勇奋战,死守城门。这些年轻人不由热血沸腾,他们从屋顶上下来,在溪镇的大街小巷奔走相告。于是更多的人爬上了屋顶,更多的人目睹了民团士兵的壮烈牺牲,又有更多的人奔走相告。有的人从家里取出了菜刀,取出了柴刀,取出了木棍,取出了铁棍,取出了长矛,在大街上喊叫“杀土匪去”,一时间肉店里的刀,铁器店里的刀都被一抢而空,就是裁缝铺子上的剪刀也被人拿走了。上千的男人涌向溪镇的南门,里面有些人还背着包裹,他们本来是准备土匪攻进来时逃跑的,现在也喊叫着冲向南门。
他们从城墙的缺口洪水般涌了出来,土匪听到震天的喊声,看到乌泱泱扑过来的人群,吓得四散逃去,有些土匪为了让自己跑得更快,丢掉了枪支。那些受伤的土匪和跑得慢的土匪都被追上来的人乱刀砍死,乱棍打死,有一个倒霉的土匪被剪刀活活剪死。
土匪的溃逃让溪镇的百姓士气大振,他们穷追猛打,一口气追出了十多里路。这中间有很多人跑不动了,半途站住脚,追杀土匪的后来剩下十多个人,他们仍然一边追一边喊叫,觉得喊叫声越来越少,才发现身边没有几个人了,又看见二十多个土匪反扑过来,赶紧撒腿往回跑,轮到他们逃跑了。反扑过来的土匪担心还会有人追来,向他们开了几枪后继续向南溃逃。
击退土匪后,溪镇的百姓拥向南门,他们从城墙上和城墙下的乱石堆里找出朱伯崇,找出徐铁匠,找出陈三等十七具民团士兵的尸体,只有孙凤三还有一丝气息,孙凤三胸前还抱着那把盒子枪。他们卸下十七块门板,把民团士兵的尸体放到门板上,众人齐力抬着走向城隍阁,街道两旁挤满百姓,当十七块门板过去后,他们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城隍阁。
尚有一丝气息的孙凤三被抬到郭家药铺,顾益民把城里的中医都请来,中医们察看了伤痕累累的孙凤三,不是叹气就是摇头,他们告诉顾益民,孙凤三身上取不出来的子弹就有八颗,别的伤是数不胜数。
几个中医看着孙凤三身上还在出血,便用干炒的蒲黄敷在出血的伤口。他们说别无他法了,只能用蒲黄给他止血镇痛和抗炎。那时候药铺的门外挤满了人,很多人来到那里,等待孙凤三的消息。
孙凤三昏迷不醒,死前突然睁开眼睛,看见盒子枪仍然抱在自己胸前,又看见顾益民站在一旁,孙凤三脸上出现了笑意,他双手把盒子枪抬起来给顾益民,声音虚弱地说:
“朱团领死前任命师父为团领,师父死前任命我为团领,我要死了,我任命你为团领……要在师父和我的墓碑上刻上‘团领’。”
顾益民接过盒子枪,伸手替孙凤三合上眼睛。然后提着盒子枪走到外面,告诉等待的人群,孙凤三死了。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立刻鸦雀无声,顾益民举起手中的盒子枪,对他们说:
“三年前我前往省城,请出朱伯崇来溪镇组建民团出任团领。朱伯崇死前任命徐铁匠为民团团领,徐铁匠死前任命孙凤三为团领,刚才孙凤三把盒子枪给我,任命我为团领。现在我是溪镇民团第四任团领。”
十八个壮烈牺牲的民团士兵没有葬在西山,顾益民把他们葬在城隍阁前的空地上,他要百姓记得是谁保卫了溪镇。城隍阁前竖起了十八块墓碑,朱伯崇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首任团领”,徐铁匠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次任团领”,孙凤三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叁任团领”。
五十七
溪镇的独耳民团威名远扬,顾益民重建民团的消息传出后,报名者从四面八方赶来。顾益民去省城购得二十支汉阳造,溪镇的一些富户也捐出私藏的枪支,顾益民重新组建了一支三十人的民团。团领顾益民从此枪不离身,每次出现时总是斜挎着朱伯崇的盒子枪,即便是会客和赴宴也是如此。他学习朱伯崇的样子,在城隍阁前指挥民团士兵练习扛枪走路,练习趴下瞄准,练习半跪瞄准,练习站立瞄准,练习跑步瞄准;又像朱伯崇那样把士兵拉到西山上练习开枪,像朱伯崇那样大声叫好。朱伯崇是在士兵击中靶子时大声叫好,顾益民一听到枪响就忍不住叫起来:
“好枪法!”
附近城镇的民团找上门来,要和溪镇民团订立联防公约。就是固若金汤的沈店,也派人前来订立联防公约,他们那里除了民团,还有省城督军派去的剿匪官军。
顾益民俨然自视为各支民团的总首领,他把各民团团领召集到溪镇开会,研究剿匪事宜。他说如今民心振奋,应该一鼓作气打击土匪,今后民团不再只是为了守城,应该主动出击。于是一有匪情,顾益民亲自率领民团出城剿匪。三个月里顾益民乐此不疲出城了十三次,虽然没有遭遇土匪,民团的声势倒是越来越浩荡。与身先士卒的朱伯崇不同,顾益民出城剿匪时还是商会会长的派头,他平时出门是四抬轿子,出城剿匪时为了鼓舞士气,他要坐八抬大轿。夏天里八抬大轿招摇过市时,两旁各有一位民团士兵手拿扇子,一边走着一边给轿子里的他扇风。他从轿子里出来,就有一把油布洋伞在他身后撑开,为他遮挡炎炎烈日。
五十八
溪镇一役让张一斧损兵折将少了一半人马,水上漂、豹子李等几股土匪也率领残部脱离张一斧,各自拉出去重新干起拦路抢劫的勾当。
张一斧手下的土匪不到二十人,他知道凭这二十几条枪是干不成大事的,开始在万亩荡一带招兵买马,强令群众入股为匪。张一斧出道时是抢劫来往货船,以致万亩荡水面上没有了货船,万亩荡村庄里的富户也都纷纷迁走,张一斧原本看不上这些已经没有多少油水的村庄,败走溪镇后他重新打起这些村庄的主意,这一天他率领土匪来到陈永良一家居住的齐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