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29)
作者:余华
陈耀武想起来了,就是在这里,土匪撕碎这个老人的被子,用那些布条蒙上他们的眼睛。陈耀武想起豹子李一枪托砸了老人的脸,他仔细看看老人的脸,伤痕仍然可见,陈耀武低下头说要走了。
老人把陈耀武送到山坡那里,手指山下一条大路,告诉他向南走,就能走到溪镇。陈耀武沿着山坡往下走,走到大路上抬头看看山上,老人还站在那里,正挥着手告诉他要向南走,他向南走去后,老人挥动的手才掉落下去。
陈耀武走在大路上,阳光灿烂,积雪闪闪发亮,没有凛冽的寒风,只有微风吹来。大路上出现了挑着担子的农民,包头巾的女人,做小生意的贩子,陈耀武走在他们中间。
陈耀武看到前面有个人走去时不断向右偏过去,快要走出大路时,赶紧往左边走了几步,随即又是向右偏着走去。陈耀武看见他的左耳朵也没有了,他跑了过去,认出来是卖油条的陈三,他拉了拉陈三的衣服说:
“你也逃出来了。”
陈三看见是陈耀武,惊喜地笑了,他拉住陈耀武的手。两个人的手拉到一起后没再分开,他们手拉手,向右偏着走去,然后又赶紧向左走几步,纠正后又不由自主向右偏了过去。
他们向溪镇走去时,不断看见前面出现偏着走路的人,于是徐铁匠和酱园的李掌柜,私塾王先生和其他两个人与他们汇合到一起。这七个人里四个没有了左耳朵,三个没有了右耳朵,他们相遇时惊喜交加,手不由自主拉到一起。他们七个人手拉着手向前走去,四个向右偏,三个向左偏,开始走得平衡了。
这是最先回来的被绑人票,他们手拉手走进溪镇的北门时,溪镇沸腾了。他们回来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全城,人们拥向他们,喊叫他们的名字。他们七个人还是手拉手走去,他们前后左右都是人,听到无数的声音在喊叫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笑容,也没有眼泪,只是不断点头,发出麻木的嗯嗯声。然后他们分开了,因为哭喊的亲人出现了,他们被自己的亲人拉了过去。
陈耀武看见母亲李美莲,她哭成了一个泪人,手里捏着的手帕好像也在掉着泪水。他看到父亲陈永良笑容满面,同时也是泪流满面;林祥福和林百家,还有陈耀文,都是眼泪汪汪。
陈耀武看见了自己的家,他走进屋子,在凳子上坐下来,无声地看着一家人围着他哭。林百家坐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哭着问他:
“你为什么不哭?”
陈耀武说:“我哭不出来。”
四十六
回到溪镇的人票,在最初一段日子里,身体时常会不知不觉歪斜起来。徐铁匠昏睡了三天,然后继续他打铁的生涯,他举起铁锤瞄准烧红的铁块砸下去时,一声惨叫吓了他一跳,他看到铁锤没有砸在铁块上,而是砸在徒弟孙凤三的左手上,把那只左手的手指砸扁连成一块,看不见手指了。他的炉火因此熄灭,坐在铺子里整日发呆,徒弟孙凤三哭丧着脸坐在他身旁,砸坏的手上缠满布条。酱园的李掌柜知道站着是很难一直保持平衡的,稍有疏忽身体就会微微歪斜,所以他下了床就坐到椅子里,双手插进袖管,不时将右侧歪斜过去的脑袋晃一晃,晃到左边来,一边咳嗽一边指导伙计干活。卖油条的陈三站在街上,一边炸着油条一边根据风向调整自己的位置,让呼呼的冬风吹在身体右侧,仿佛拐杖那样支撑他不向右侧歪斜过去。名声不错的私塾王先生有七个学生,被割掉右耳朵以后,王先生像是被一根绳子扯住了,他眯缝着眼睛讲解孔孟儒学,讲到忘我之时身体会不由自主向左侧靠过去,不由自主来到门口,站在门口讲解《中庸》,清醒过来后低头不语回到屋子中央,谦卑地看着他的七个学生。七个学生看见先生脸色苍白,幸存下来的左耳朵却像燃烧的木炭一样通红。然后有一个学生把他的课桌搬走了,另外的学生也把他们的课桌搬到私塾张先生那里。当王先生又一次在讲课时歪斜到门口,最后一个学生也搬走了他的课桌。
张先生的修养和名声都在王先生之下,他是学费收得便宜才有四个学生。如今王先生的七个学生都投奔到他门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张先生经过王先生的屋门时会停留一会儿,看看坐在空屋子里满脸落寞的王先生,说上几句寒暄的话,嘿嘿笑着离去。
王先生自然听出了张先生的弦外之音,有一天他走到门外,当着众人的面,手指张先生怒气冲冲说:
“你乘人之危。”
王先生因为激动失去平衡的身体向左歪斜过去时,他的手也歪斜了过去,说出那句话时没有指上张先生,指上了刚好走过来的陈三。张先生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扬长而去,卖油条的陈三看见王先生怒气十足地指着自己,回头看看身后没有别人,只好一脸无辜地赔上笑容。
陈耀武回家后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坐在角落里,没有声息地坐上很久。陈永良李美莲和他说话,他目光飘忽地看着他们,仿佛是在看着远处。笑容从陈永良和李美莲脸上消失,不安的神色替而代之,这也影响了林祥福,笑容也从林祥福脸上消失。有一天林百家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旁,此后陈耀武独自坐在角落时,林百家也会过去坐在那里,陈耀武一声不吭坐上一整天,林百家也会一声不吭坐上一整天。
平静的生活重新开始,林祥福也重新开课,顾益民的两个女儿没再出现,土匪来到溪镇绑票,而且来到林祥福陈永良家里绑票,顾益民应该是考虑女儿的安全,没再把顾同思和顾同念送到这里。
重新开课后,陈耀武不再坐在角落里,而是坐到窗前,他的眼睛总是看着窗外,坐在他身旁的林百家也时常扭过头去,和他一起看着窗外。陈耀文不是东张西望,就是哈欠连连。林祥福授课时也是心不在焉,每天都是草草收场。
林祥福授课的房间就在王先生私塾的对面,坐在窗前的陈耀武目睹了那七个学生搬起课桌离去的情景,也看见王先生站在街上落魄的模样。接下去的几天里,陈耀武看着王先生敞开的屋门,却看不见王先生,下午的时候照射进去的阳光让陈耀武看见王先生端坐的身影,阳光将王先生的身影拖到了门口的地上。
这时候林祥福正在授课,陈耀武突然搬起自己的课桌,碰撞了陈耀文的课桌后走出屋门,把课桌搬进了王先生的私塾。
双手插在袖管里呆坐了几天的王先生,看见同样少了一只耳朵的陈耀武搬着课桌进来时,先是满脸疑惑,接着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满面红光,看见陈耀武害羞地坐在角落里,他起身将陈耀武的课桌搬到屋子中央,拿起一册书大声讲解起来。
陈耀武的举动让林百家和陈耀文愣住了,他们看着林祥福走到陈耀武空出来的窗前。林祥福看着对面王先生敞开的屋门,照射进去的阳光让他看见他们在地上的身影,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很久没有说话的陈耀武此刻像早晨的雄鸡一样声音嘹亮。
那时候陈永良出门在外,李美莲知道后急忙走到王先生门口,轻声叫着陈耀武的名字,要把他叫回来,陈耀武只是扭头看了她一眼,此后不再扭头,好像没再听到她的叫声。然后李美莲看见林百家和陈耀文搬着课桌走过来,进了王先生的私塾。她回头后看见林祥福笑着站在院子门口,林祥福对她说,自己本来就不是做先生的材料,自己就是一个木工。
王先生扬眉吐气了,虽然走掉了七个,来了只是三个,他授课时的声音如同叫声,仿佛他的学生隔山而坐。左邻右舍走到门前,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王先生不失时机地向邻居们点点头。接下去王先生有了奇怪的发现,他一直站在原处,过了一会儿自己还在原处。他满腹狐疑看看门口,小心翼翼问三个孩子,刚才他是不是走到门口了?他们说他没有走到门口,说他一直在这里站着。王先生满脸通红,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纠正了歪斜的毛病。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伸了伸手,不知道要干什么。片刻的手足无措之后,他拿起《论语》,抑扬顿挫朗诵了两页还有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