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11)

作者:余华


林祥福说他三日后就要带上女儿去追赶小美,他说已将田地抵押,期限三年,房屋没有抵押,他让田大一家过来住,替他照看房屋。他告诉田大,找到小美后,会给他来一封书信,若两年内没有收到他的书信,那他一定是客死他乡,这房屋就归他们兄弟所有,田地过了押期之后,会有新的主人。林祥福说完,将房契交给田大。

这个曾经驮着林祥福在村里到处走动的田大,眼泪汪汪听完林祥福的话,手里拿着房契说:

“少爷,带上我吧,路上有个照应。”

林祥福摇摇头说:“你就替我照应房屋管好田地。”

田大的眼泪掉在房契上,他用已经磨烂的袖管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再次恳求林祥福:

“少爷,你带上我吧,你一个人,我们兄弟不放心。”

林祥福摆摆手说:“你回去吧。”

“是,少爷。”田大恭敬地起身,抹着眼泪走了出去。

三日后,林祥福将熟睡中的女儿放入棉兜,背上那个庞大的包袱,天没亮就走出屋门,他牵着毛驴先是来到村东父母的坟前,跪下来对他的父母说: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祖宗。我把祖传的田地抵押了,我要把小美找回来。爹,娘,你们的孙女要吃奶,她不能没有娘,我要去把小美找回来。爹,娘,我在这里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

十五

林祥福向南而行,他将女儿放在胸前棉兜里,将包袱放在驴驮上,手牵缰绳走在尘土滚滚的大路上。他一路都在打听小美的行踪,询问是否见过一个身穿土青布衣衫和土青布裙的年轻女子。同时寻找正在哺乳的女人,为饥饿的女儿乞求奶水。

两天后,林祥福来到黄河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艄公告诉林祥福,人可以渡河,毛驴不能过去。艄公说风急浪高,毛驴在羊皮筏子上站立不住会落水。林祥福看见河水滔滔而去,还有上游下来的冰块在河面上横冲直撞,有一只羊皮筏子在波浪上簸荡起伏时隐时现。林祥福看了看怀中的女儿,此刻女儿正在熟睡,一滴口水从她的嘴角挂落下来。林祥福抬起头问艄公,哪里有驴户的驿站?艄公说很近,沿着河向东走一里路有一家驿站。

林祥福将毛驴卖给驿站的一个男子,说再买些饲料。那个男子奇怪地看着他,说毛驴都卖了,还买什么饲料?林祥福说毛驴跟了他五年,是他的伙伴,他想再喂它一次。那个男子就拿出一些麦秸秆,林祥福摇摇头,说不要这些粗料,要精料。男子再次奇怪地看看林祥福,他问,要什么精料,是青草?干草?还是麸皮?林祥福拿出一文铜钱递给他,说都来一点。

夕阳西下之时,林祥福抱着女儿蹲在地上,均匀搅拌起草料。那个男子站在一旁嘿嘿笑着,说没见过搅拌草料这么久的。

林祥福也笑了笑,他说:“俗话说有料没料,四角都要搅到。”

然后林祥福对着毛驴说起了话,他说:“本来是不会把你卖掉的,可惜你不能过河,只能留下来。你跟了我五年,五年来耕田、拉磨、乘人、挽车、驮货,你样样在行。从今往后,你要跟着别人了,这往后的日子你好自为之。”

林祥福离开驿站,乘坐羊皮筏子横渡黄河的时候,夜色正在降临。他一手抱紧怀中棉兜里的女儿,一手抓住包袱,在波浪里上下簸荡。艄公跪在前面,挥动木桨划水而行。浪头打上来,淋湿了林祥福的衣服,林祥福的眼睛透过水珠,看到黄河两岸无边无际的土地正在沉入到黑夜之中,空旷的天空里一轮弯月正在浮动,女儿嘤嘤的哭声在浪涛声里时断时续。

渡过黄河,林祥福一路南下。此后的旅途里马蹄声声,他换乘一辆又一辆马车,从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马车,到三匹马二节套的马车。他耳边时刻响着车夫扬鞭催马声,“驾!啪!嗬!”只要车夫喊“唔唔”,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往左走,喊“哦哦”是往右走,喊“越越”是在走上坡的路,喊“呔呔”是跨越了街道上的石头门槛。

他住过的车店数不胜数,见过的店幌也是五花八门,在挂着笊篱头子幌儿的鸡毛小店里,他与走村串户的货郎同席而睡;在挂着一个罗圈,下面飘几根布条幌儿的小店里,他和推车挑担的盘腿而坐;在挂着梨包幌儿的店里,他与赶牲口的聊天;在挂着七个罗圈,下面系红布条幌儿的大车店里,他和镶着金牙的生意人寒暄。

林祥福经过很多的吊桥、浮桥、梁桥和石拱桥,沿着运河向南而行,他与冬天一起渡过了长江,此后他的行程不再是一路向南的直线,而是徘徊不前的横线,他在江南水乡的城镇之间穿梭,穿梭了二十多个城镇,也穿梭了冬天和春天,他向人们打听一个名叫文城的地方,这是小美的家乡,可是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茫然不知的表情。

春去夏来,这一天他走进一个名叫沈店的城镇,沿着石板铺成的街道漫无目的走去,走到街道突然中断时,他来到了码头。

一个年轻的船家站立船尾,笑声朗朗和岸上一个年轻姑娘说话,他们快速的语调让林祥福心里一动,林祥福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可是听出来了他们的腔调,小美和阿强最初出现在他家门口时就是这样的腔调,林祥福觉得自己来到文城了。年轻的船家看见林祥福,问他是不是要船,林祥福摇摇晃晃上了船,弯腰钻进竹篷,坐在船舱里,他见到红漆的船板上铺有草席,还有两个竹木枕头。年轻的船家问他去什么地方,林祥福说:

“去文城。”

“文城?”

船家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这是林祥福已经熟悉的神色,他知道船家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船家刚才说话的腔调让林祥福仍抱希望,他问船家的家在什么地方,船家说:

“溪镇。”

林祥福问,溪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船家说,是一个出门就遇水,抬脚得用船的地方。这话让林祥福心里再次一动,他想起来阿强曾经这样说过自己的家乡,于是他说:

“去溪镇。”

十六

黄昏的水面上,林祥福怀抱女儿坐在船里,他本想取下身后的包袱,可是身体往后一靠,包袱像靠垫一样让他感到舒适,他就没有取下包袱,取下了胸前的布兜,让布兜里的女儿躺在他腿上,他伸手拉开上面的竹篷,夏日的晚风吹在了他身上。

船家坐在船尾,背靠一块直竖的木板,左臂腋下夹着一支划桨,劈水操纵着方向,两只赤脚一弯一伸踏着摈桨。林祥福听着咿哑咿哑的摈桨踏水声,看着水面上一叶一叶竹篷小舟破浪前行。船家们右手握着一把小酒壶,双脚一弯一伸之间,呷上一口黄酒,左手从船沿上的碗碟里拿一粒豆子,向嘴中一丢,嚼得津津有味。

晚霞在明净的天空里燃烧般通红,岸上的田地里传来耕牛回家的哞哞叫声,炊烟正在袅袅升起。同时升起的还有林祥福的幻象,他看见小美了,怀抱女儿坐在北方院子的门槛上,晚霞映红了黄昏,也映红了小美身上的土青布衣衫和襁褓中的女儿。从城里回来的林祥福一手牵着毛驴一手举着一串糖葫芦,走到小美身前,他将糖葫芦递给小美,小美将糖葫芦贴到女儿的嘴唇上。这是小美留给林祥福的最后情景,天亮前她再次离去,一去不返。

巨大的响声把林祥福从幻象里抽了出来,刚才还是明净和霞光四射的天空,这时昏天黑地,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林祥福看见船家惊恐的眼睛在雨水里左右张望,林祥福也抬头看去,看见漏斗状的旋风急速而来,尘土碎物旋转飞翔的景象,仿佛是大地的暴雨向空中倾泻。这时两个叠加在一起的竹篷脱离了小舟,翩翩起舞般飞翔而去。船家叫了声“龙卷风”,就跳入水中,他跳下去时,右手还握着那把小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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