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9)

作者:严歌苓


因此人们抄着手,用羡慕的眼光看那些穿轿夫衣裳的士兵们把徐家包围起来。

凤儿喊一会儿便发现自己的无助了。她怎样催自己,自己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主意。

屋外的人被凤儿屋里突然出现的安静吓着了。他们揪着徐孝甫的衣服前襟,把他提溜到门前,叫他把门踢开。谁都怕花轿抬回去一个死新娘会吃军棍。

徐孝甫也被里面一声不出的女儿吓着了。哄一声骂一声地撞着凤儿的房门。士兵们又把徐孝甫拨拉到一边,用顶院门的木杠杵起来。他们攻城都攻过,火攻、水攻都拿手,在乎这一扇绣房的门?

门开的时候凤儿坐在床沿上,还是一个主意也没有。几个伪装成轿夫的士兵上来,先绑了她的手,由一个梳头婆给她篦头发、上刨花油,再由另一个婆子给她用丝线开脸。凤儿一动不动,因为没主意的时候动是白动,跟挨刀的鸡、羊、兔一样傻头傻脑地徒劳蹬腿。凤儿要做的是赶紧给自己拿个主意。拿主意她不能分心,得血冷心静。

她一直到轿子快把她抬进城才拿定主意。在梳头婆打开梳头匣,拿出一根七寸长的凤头簪子时,她心里就闪过一道光:“好东西!”她在轿子里从所有主意中挑出最干净最省事的一个,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把那簪子看成是“好东西”了。

她两手被绳子绑住,费了不少劲才把那簪子从头上拔下来,戳进腕子上那根凸突的血脉。她心里想,看看这位有钱有势的赵皇上怎样葬我吧。

凤儿把马骑进了白茫茫一片的芦苇。芦苇都干死了,叶子干得发脆,风一吹,响得跟纸一样。河干涸了一年多,凤儿这时是在发白的芦苇尸骨里跑。灰色的芦花耷拉在梢头,成了一望无际的狼尾。

这是匹识途的马,跟了赵元庚五六年。只要她跳下马,放它回去,它会原路回到它主人身边。它会不会再带着赵元庚按她逃生的路找回来,她就不知道了。赵元庚把它说得那么神,它说不定会干狗的差事。她围绕着马走了一圈,马的脸跟着她打转,似乎觉得她居心叵测。她停下来,脸转开,马也安静了一点。其实她不想让它看出来自己还在打它的主意。她在想,这匹黑鬃白鼻的骏马万一要干了狗的勾当把赵元庚带回来呢?……她慢慢转身,伸出手,轻轻摸着马的长鬃。黑马长着美人眼睛,温顺的没出息的美人。它吃了多少苦头才知道人的厉害?知道它一身力气也斗不过像她这样一个女子?它的耳朵一抖,尾巴根也松了下来。它开始撕吃地上的枯草。

凤儿从河滩搬了块梭子形的卵石,往马的脑袋上一砸。一匹如此的骏马也这么不经砸。

凤儿拍了拍手上的泥沙。她没料到自己这么心狠手辣。

她知道父亲那里是不能去的。这一会儿赵元庚的兵已经把父亲看起来了,明的也好,暗的也好。那就去小学校看看柳天赐的爸妈。

集市散了的街上很安静。几个孩子在抢赶集拉车来的牲口屙下的粪。凤儿一走进镇子就叫住一个孩子,让他给她跑趟腿,把小学校的柳先生请到镇子外的魏记茶铺。孩子不多久就跑回来了,告诉凤儿小学校窑院里来了很多兵,柳先生正在招呼着他们。他们是要搜查啥逃犯。

凤儿费心打的算盘又给拨拉乱了。她不能和柳家老夫妇告别了。对于她自己的逃跑给柳家带来的祸害,她也没有料到。从古到今,女人生个漂亮样儿就是上天用来祸害惩治人的。惩治了天赐那样满心清白的人,也惩治了赵元庚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人。可惩治柳先生这个自带三分痨,与人为善了大半生的文弱秀才,实在太不公道。凤儿想着,又野起来,这时她手边要有现成的硝浆,她就会把自己的脸泼了:让你们为它不得安生!

凤儿避开大路小路,专走没路的路。到了第四天,她从偶尔遇到的人口音中断定,自己已接近湖北地界。每到一地,她总是从小叫花子里雇两三个探子,让他们探出谁和谁在开仗。小叫花子们从留在后方的伤兵嘴里,探听到柳天赐当壮丁的那个队伍已开到鄂中了。

但愿天赐命大,这时还活着,凤儿心里想着。已经圆起来的小肚子让她想见天赐又怕见他。带着赵元庚的种去见天赐,她不知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肚里这条小性命竟然也跟他父亲一样,一条又硬又赖的命,想杀它太难了。那么多枪子都没杀了赵元庚,几贴坠胎烈药只让这小东西在她肚里飞快长大,一天一个尺寸。

她的身孕五个多月的时候,凤儿到了鄂中。还有四个月赵家唯一的子嗣就要出世。凤儿只等着这一天。她一想到能亲手杀死赵元庚的独生子,心里就一阵恶狠狠的痛快:让你个小孽障揪着我的心肝五脏揪那么紧,多毒的药都打不下你;让你吸我的血、呷我的膏,一天天在我肚子里肥壮;让你楸住我的肠子翻跟斗打把式!到了那一天,你哭嚎都没用,杀了你再把你搁在赵家大门口,让姓赵的捶胸顿足去,让他把他的绝户一做到底,蹬腿后让人掘他的坟,抖落他的尸骨,拿他金丝楠木棺材当柴劈……

这时凤儿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根条凳上,面对一张油污的方桌。桌面上两个豁口的粗碗里还有一口面汤,里面有几节断面条,漂着一星绿葱花。她跟馄饨铺的老板要了两碗馄饨。但她急不可待,想端起前面客人吃剩的碗,把面汤先喝下去。

她穿着厚厚的棉袍,头上一块黑头巾蒙到眉毛,上半个脸都罩在影子里。谁都不朝她看一眼:一个上了岁数的婆子从外省来串亲戚,有什么好看的呢?凤儿躲在这伪装里比躲在带锁的屋里还安全。

馄饨煮好了。跑堂的刚把碗搁到凤儿面前,凤儿就把那只粗瓷勺子伸了进去。说是馄饨,其实就是一碗带肉腥气的面片汤。不一会儿凤儿的勺子把该打捞的都打捞了。

“再来一碗,”她对老板说。“再加一个包子,两个茶鸡蛋。”她指指那一屉早上蒸的、此刻已风干的包子和古董似的布满酱色裂纹的鸡蛋说道。

老板接过她又添的一枚铜板。

周围几个桌上坐着缠绷带的伤兵和买卖人,全被凤儿的声音惊着了,扭头看着她这个“大肚汉”,又相互使眼色,传递着或惊讶或鄙夷的笑容。

老板欠欠身子说:“大娘,那还得再添一个铜子。”凤儿正端着大碗“呼呼”地喝馄饨汤,立刻说:“那就不要茶鸡蛋了。”

“钱还是差一点……”老板说。

“把包子也去掉吧。”

店里的伤兵们心想:怪了,这“大娘”的声音可不像大娘。他们又听“大娘”对老板说:“包子换成白蒸馍。”

“我们这里不卖白蒸馍!”老板尽量将就她的外地说法,向她解释。

“你这儿还有啥?”

“包子、卤菜、馄饨……不行再多吃一碗混饨?”老板满脸歉意地说。

“你这也叫馄饨?”她指着他的大锅说。“就是汤水!本来肚里的存货,让它一冲刷都冲刷干净了。”

铺里又是蒸汽又是烟气,昏暗中人们只看见她那只手白生生的,都觉得这地方不该出现这么俏丽白嫩的手,出现在一个上岁数的婆子身上,就更没来由了。

几个伤兵蹊跷得不行,问她道:“大娘从河南来?”

“嗯。”她说。

油灯在她脸上一晃。她一双眼大得可怕,亮得吓人。那是冷冷的眼睛,半点客气也没有,不想请你和它们对视。

“听出来了?”她反问。

“俺们连里有河南兵。”一个伤兵学她的河南口音回答。

她想问问他们可是赵元庚的部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大娘您一人跑这么老远?”另一个伤兵说。

“谁说我一人?我来看我儿子。”

“您儿子来这儿学生意?”伤兵盘问得紧了,眼睛盯着更紧:那白嫩的手和明澈的大眼怎么都和一个上岁数的大娘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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