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33)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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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艳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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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杨麦喝醉了,被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大家恢复了聊天,听杨麦叫起来:“小顾,小顾,倒杯茶来。”所有人静下来,小杨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过一会,杨麦起身去厕所呕吐,小杨太太跟进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轻声唠叨他不该喝那么多。杨麦又躺回到沙发上,小杨太太拿一条毛巾挨着他坐下来。人们该聊什么还聊什么,但气氛有一点不自然了,都开始逗小杨太太,又逗得不十分高明。一直低声呻吟的杨麦又叫起来,“小顾,小顾啊,”叫得体己贴心,似乎醉成这样,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杨太太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原来小顾阴魂不散,这让她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有些尴尬,都不知接下去怎样再打圆场。“小顾啊,倒杯茶给我。”杨麦说,耍点少爷腔调,并明白不会为这腔调付代价的。这是另一个杨麦,松弛舒坦到极点的一个丈夫。让在场的人意识到,曾经他和小顾间的亲密,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不久杨麦醒了酒,让小杨太太扶走了。没人把他醉酒时的表现告诉他。穗子猜是大家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去讲给清醒后的杨麦听。

但不知是谁把它告诉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顾。小顾的现任丈夫是个大工厂厂长,很为自己老婆是著名画家杨麦的前妻而骄傲。小顾总是告诉她新认识的人,她就是爱杨麦,他多不是东西她也爱,她也没办法。她讲这话时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牺牲品身份。似乎只要她一头热着,杨麦就有她的份。这种时候,她的微笑里藏着一点玄机,一点梦,说:等着吧,还会有文化大革命的。别人等或不等,她小顾反正是心笃意定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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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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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勾起,另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左脚两下,转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日记放在枕边,把真正的日记藏严实了?真正的日记要让谁看去,等于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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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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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年轻女兵顺着冬青树大道走来。隔十多米站着一盏路灯,稀稀:四川方言。脏的灯光在冬雾里破开一个浑黄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灯光下,假如这时有人注意观察她,会觉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会有她这副魂不附体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处不露痕迹地转过身,退着走几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实想看看是否有人钉梢。

她背后的球场上正放电影,整个夜空成了列宁浑厚嗓音的共鸣箱。小穗子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她这个人就要有历史了。

好,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时在灯光里,不久,又进入黑暗。她的前方是军营大门,立着持长枪和持短枪的两个哨兵。现在哨兵若有点警觉性,会认为晚上八点一个小女兵往军营外跑不是什么好事情。球场上放映的电影起来一声爆炸。

不久哨兵们看见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顶棉军帽下上拖两根半长的辫子。两个哨兵不约而同地对一个眼色:有十五岁没有?文工团的?她在岗哨前面毫不犹豫地打个左拐弯,看来目的地是早就决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几路汽车的终点站,还有一个停业的公园,她在往那一带去。

很快路灯就稀疏了。汽车终点站和公园在这样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绝了人迹,连一贯在墙外转悠,想混到军营大院里看电影的街上娃娃也一个不见。这都很好,很理想,对一个情胆包天去赴约会的小姑娘来说,外在条件是太漂亮了。

她现在站立下来,整个身影里也少了几分神秘的样子。一边是马路,另一边还是军营的高墙,里面有喂猪的士兵和一群猪在对喊。只要站在这墙下和这吵闹里,小穗子就觉得安全。她没有手表。她还要等个几年才有资格戴手表。正如她还有几年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他是有手表的,因此她相信他不会迟到。

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勾起,另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左脚两下,转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日记放在枕边,把真正的日记藏严实了?真正的日记要让谁看去,等于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卖了。

她从军裤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来。口罩该洗了,在白天看上面一定有着鼻子和嘴巴灰黑的轮廓,那是会让老兵们打趣的。她开始检数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细节:暗号、密信的交接……没有破绽。小穗子是在最热闹的时分打出暗号的。当时是下午,排练刚结束,男女演员一片玩闹,她大大方方叫了一声:“邵冬骏!”他猛回头,见她正往练功服上套棉大衣。她用玩闹嗓门问他,练功鞋怎么会一只黑一只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号,便把手举到肩头,捻了捻辫梢。这个手势他们打了半年多,纯熟精练。他马上把手放在军装的右边口袋里,表示他收到她的暗号了,他会立刻取她的密信。然后就是晚餐;执勤分队长宣布餐后的露天电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转过脸,他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多运气啊,看露天电影是作乱的最好时机。再往后她看见他的手放在军装领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他们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邮箱下面,邮箱在司务长办公室门外。他们的信能安全走动半年,全仗了司务长的无故缺勤。洗碗池周围照旧是打打闹闹的,男兵女兵哄抢唯一的热水龙头,她向他发出最后一个暗语:不见不散。那是她刚在信中规定的暗语:把棉帽往后脑勺上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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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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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成了一个单薄、孤零零的黑影。几天前冬骏忽然问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给我?”他那封信字迹格外笨拙,每一笔画却都下了很大手劲,让十五岁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闹着什么情绪。她难道还没有把“一切”都给他吗?每天在日记本上为他写一首情诗,还给他写两页纸的信,全是“永远”、“一生”、“至死”之类的词。于是她就有一点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讨论起来:难道她没有趁着演出的混乱一次次把手给他握?偶然几回,她跟他在舞台死角相遇,她让他紧紧抱住;他还要怎样的“一切”?

邵冬骏的回信字字痛苦,说她就是一堆空话,什么“永远”,什么“至死不渝”,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多空话?……

接下来她就向他发出了这个绝望的约会邀请。

她的喘息积蓄在口罩里,成了一片潮湿与温热的不适。她突然想出一个不雅的比喻,像是脸蛋上捂了块不勤更换的尿布。在这样的冬天黑夜,冬骏要拿她怎样就怎样。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纳量,但她朦胧中感到,这天晚上将要发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对于她是有破坏性的。二十二岁的排长邵冬骏今夜要带她亡命天涯,她也没有二话。

隐约听得见球场上观众的笑声。她的空椅子上放着她的棉大衣。人们也许会想,小穗子这趟茅房上得够久的。冬骏至少迟到三十分钟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练,当然不能跟她前后脚地消失,他得拖一阵,和她拉开足够的距离。从观众的笑声她能判断电影进行到了哪一段,什么人物说了哪句著名的逗乐台词。一半已演完了。她坚信冬骏已朝她走来。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忆所有细节时,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现象:这一个星期副分队长给她的异常待遇:对她健康的奇特关怀。副分队长几次唠叨,叫她例假来了不准隐瞒,“不然在练功房里‘浴血奋战’练死球了,英雄事迹不好写,光荣称号也不好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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