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16)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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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疫(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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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头的手在口袋里待着,渐渐出一层汗。
穗子没有亲眼看见余老头和女叫花萍子的相顾无言;无言中该成熟的成熟了。穗子和女孩们正向楼顶上跑去。穗子爸曾经在这座回字形的红砖楼里上班。我记得不止一次讲到过这座楼,描绘过大门内那座巨形雕像和竹林。楼梯不太陡,带深色木栏杆,穗子和女伴们可以一气跑上三楼,她们在三楼的男厕所里做准备,把捡来的壶或桶灌满水。她们不去女厕所是因为偶尔有人去那里上吊。女厕所没窗子,只要别上马桶间的门,就可以站在马桶上安安稳稳上吊了。
穗子和女孩们提着盛满水的壶或桶上到四楼平台,她们嘴里也衔满一大口水。然后她们两臂往水泥栅栏上一撑,双脚就悬空起来。所有的桶、壶和嘴巴现在都各就各位,眼睛全瞄准楼下的余老头和女叫花萍子,其中一个女孩岁数大些,她的手果断一挥,壶和桶以及嘴里的水一齐向楼下泻去。
水的准头很好,一点不偏地击中萍子和男孩。男孩梦深之处突发山洪,被淹没之前“哇”的一声叫喊出来。
狂哭的男孩使余老头疯了,仰起脸,举一条臂,向空无一人的四楼平台边点戳边骂。每骂出一个雄浑有力的秽词,他就踮一下脚尖。
男孩的哭声中,女孩们闷声大笑。她们挨个坐在地上,背靠着水泥栅栏。她们并不是矛头专门针对萍子和余老头的,她们有时针对卖老菱、烤山芋、茶叶蛋的小贩,还有来贴大字报或开批斗会的人们。她们没有是非、敌我,就是想找些事或人来惹一惹。有时人们花了几天写成,一上午贴就的大字报,一下子就给她们的大水冲得稀烂。水浇在人们的旗上,旗掉色掉得人一脸一身,碰到平台上谁家做了煤饼,她们的武器便精良一些,战果也越发辉煌。
就在穗子和女孩们撤离平台时,余老头脱下身上的旧军服,递给萍子。萍子先给儿子擦,然后把儿子交给余老头,嘴里不干不净地开始擦她自己脸上、头上的水。她并不真火,嘴唇是赌气嘟起的,眉眼却很活络,朝余老头频频飞扬。每扬一扬眉眼,她都笑一笑。她看见余老头眼大起来,目光直起来。萍子擦得狠的地方,露出一片片白里透红的真面目。
余老头看见真实的萍子在破裂的污垢下若隐若现。正如穗子疑惑的那样,萍子果真不那么简单。
这天傍晚,余老头塞给萍子一些物件,动作非常隐秘又非常传情,地道的老游击队员加上熟练的偷情老手。萍子的手一上来感觉那团物件很陌生。她少说有两三个月没碰过这样的物件了。余老头狠狠地耳语道:“朝右边走,再拐个右弯,一会工夫就到了。你买牌子的时候就说你不要‘集体盆堂’要‘单间’,记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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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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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子的手指刹那间认出了余老头塞过来的是一块毛巾,里面包了一块香皂和一把梳子。顿时,崭新的毛巾和香皂就散出香气来。是十分醒神的一股香气,竹笛的小曲一样婉转清脆,唤醒了萍子生命深处的自尊。
余老头说:“去洗洗,好好洗洗,啊?”
她羞怯愠恼地抓紧毛巾、香皂、梳子。
余老头赶紧又说:“不是嫌你。”
萍子把男孩交到余老头手里,说:“别忘了把他尿。”
余老头接过男孩说:“里头有钱,别抖落掉了。”
萍子的手这时已摸到了夹在毛巾里的钞票,从它的大小去猜,那是一张五元钞。萍子一阵满足,认为自己果真没瞎眼,碰到个对她如此舍得的男人。路灯上来了,萍子在不远处回头看抱着孩子的余老头,觉得他挺拔而俊气。洗洗就洗洗,好配上这个舍得的、英俊的男人。
萍子顺着余老头交代的路线,很快找到了“玉华浴池”。浴池门口有个灯笼,上面写着“男盆女盆、男池女池”。浴池门口挂着絮了棉花的门帘,看去又潮湿又油腻。虽是暮春,棉门帘每放出一个人来,或放进一个人去,都泄漏出浓郁的白色蒸汽。出来的人脸都红得发亮,头发一律水淋淋的。萍子发现每个洗完澡的人心情都很好,远比马路上的人好。马路上的人和他们一比,个个都有严重的心病。萍子把钞票递进一孔小窗洞,里面一个粗大的女声问:“大池还是盆堂?”
萍子说:“嗯?”
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女声说:“嗯什么?没洗过澡啊?”
她摔出一摞钞票和一个一指多宽的竹牌子,上面有两杠红漆和一个“池”字。
萍子却在刚进棉门帘时给挡住了。挡住她的也是个粗大红润的女人,浑身热气腾腾,两脚赤裸,趿一双木拖板。女人用力将萍子往外推,说:“叫花子往这里头跑什么?这里头有剩饭吃啊?”
没等萍子反应,她已经给推到了门厅里。门厅有四五个女人在穿袜子穿鞋,蹲着就跑散开,以回避萍子。
萍子在门口站了一会,见几个挑担子的女人叽叽呱呱地来了。她们担子上是两个空了的扁筐,是往城里粮店挑挂面的。就在门外,她们迅速地脱下外衣和长裤,劈哩啪啦地把衣裤在空中使劲抽打。一大蓬一大蓬尘烟给打起来,她们便出声地笑。之后,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裤和补丁重重的汗衫进了澡堂,每人头上顶一块毛巾。
萍子学她们的样,把黑袄黑裤脱下,只穿一条短裤、一件袖子烂没了的衬衫撩开棉门帘。她顶在头上的崭新毛巾是粉红印花品,香皂尚未开封,因此红润粗大的女人一摆红得发肿的手,说:“大池,这边!……”“啪嗒”,一双朽烂的木拖板扔在萍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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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疫(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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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故事对于穗子,出现了一段空白。就像外婆拉她去看的所有戏文,台上什么人也没了,只有空空一张幕布垂挂在那里。幕布虽是静止的,却总让穗子觉得它后面有人在忙活。这就让穗子觉得戏剧最大的转折,就是在一张空无一物的幕布后面完成的。幕布后面那些看不见的人物,以看不见的动作,使阴谋得逞,危机成熟,报应实现。外婆告诉穗子,这叫“过场”。“过场”时常有“过门”,就是那么几件乐器,奏一个悬而未决的调门,越发让穗子坐立不安,认为空白幕布后面,人们正进行改头换面、改天换地的大动作。
余老头和萍子的“过门”大约是两个礼拜,最多二十天。萍子再出现的时候,梨花街的梨花早成了烂泥。大人们说余老头腐化得没了边,腐化了一个女叫花到他屋里去了。伙房后面的女伙说也就是女叫花了,别人谁敢跟余老头?或者说:也就是余老头了,党里也算个老家伙;换了别人,谁敢在大街上随便找快活?
余老头当众绝不承认萍子是乞丐,他说这年头落难女子多得是。“落难女子”使萍子神秘起来,凄美起来。她偶然在余老头门口坐坐,奶奶孩子,让穗子那帮女孩忽略了一点:萍子的眼神是标准的乞丐,一种局外的、自得其乐的笑意就藏在那里面。她的姿态也是典型的乞丐;她不是单纯地坐在那儿,而是坐在那儿晒太阳。就是在暮春的阴凉地里,萍子也是晒太阳的那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慵懒。另外,就是萍子对人们质疑目光的自在;任何疑问指向她时,她都抗拒答复地微微一笑。
余老头的露面大大减少。他见到“牛棚”放出来的人,也不上去开很损的玩笑了。他通常的玩笑是男女方面的,比如“昨天见你老婆给你送好吃的了,可惜那好事送不进去。”或者“你们关在里头,你们老婆可都关在外头呐……”他同时飞一个荒淫的眉眼。自从收留了萍子,余老头的呼吸中不再带有酒臭。一夜有人从余老头窗下过,见台灯仍亮着,灯光投射出一个写字的人影。很快人们都知道,余老头又在写山东快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