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词汇里的中国(13)
作者:余华
“他妈的,老子也不去学校了,老子也要躲上一阵子。”
然后,有我署名的第一张大字报因此诞生了。这一年我小学一年级,我哥哥小学三年级,处于人生低谷的父亲自导自演了一场政治戏,让我们全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省吃俭用了一年之后,终于可以大鱼大肉好吃一顿,我们家却吃上了“忆苦思甜饭”。所谓“忆苦思甜饭”,就是将糠和野菜混在一起煮熟了,再捏成团子。这种被称为糠团子的食物是旧社会穷人吃的,我们在大年三十晚上吃着糠团子,就是为了回忆旧社会的苦,体会新社会的甜。
我双手捧着淡而无味的糠团子,小心翼翼地吃着,我觉得粗糙的糠在我下瞬的时候似乎划破了我的食道,我十分委屈地说,糠团子吃起来有些疼。我父亲装出高兴的样子,用他外科医生的语气说:
“疼了才好,疼了才说明忆苦思甜的疗效出来了。”
我和哥哥不知道正在倒霉的父亲是在表演他的革命秀,他选择了大年三十这个好时机。几天以后他在自己的交代材料里大写 特写了这个革命化的春节,以此表达他对毛泽东和共产党的赤胆忠心。
我们一家四口咽下了糠团子,我母亲清理了饭桌之后,我父亲铺开一张大于桌子的白纸,全家开始写大字报了。大字报的主题是“斗私批修”,就是要打倒和批判我们脑子里的自私思想和修正主义思想。我父亲的右手在砚台里磨着墨汁,神情庄重地告诉我们:
“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要认真地进行一次批评和自我批评。”这让我和哥哥兴高采烈,我们两个抢着要首先说话。我和哥哥互不相让,都想拔得自我批评的头筹。我的父母让我先说,因为哥哥比我大两岁,他应该将这个机会让给我。可是我眨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我一下子没有找到自己的自私思想和修正主义思想。我哥哥在一旁急躁起来,他想先说,我父母没有同意,开始启发我,说我刚才吃糠团子时觉得食道有些疼痛,就是自私的思想在作怪。我如释重负,不过仍然有些担心,我问父母:“能不能再算上修正主义思想?”
我的父母商量了一下,认为这是我思想深处的小资产阶级作风在兴风作浪,而修正主义里充满了资产阶级的坏东西。他们点点头说:
“可以算上。”
自私和修正主义都有了,我就放心了。轮到我哥哥了,他骄傲地说了起来,有一次他在街上捡到两分钱,没有上交给老师,而是买了两颗糖自己吃了。我的父母郑重其事点着头,说我哥哥的这个行为和我刚才的十分相似,也是自私和修正主义两者皆有。接下去是我们的母亲斗私批修了,母亲之后是父亲。他们都 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错误,这让我和哥哥有些失望,尤其是我们的父亲,在自我批评的时候只字不提“逃亡地主”和“走资派”。我哥哥首先向父亲发难,他义正词严地问:
“你是不是逃亡地主?”
我父亲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他们家在全国解放前就破产了,所以在土地改革的时候被划分成了中农。我母亲在一旁鸣冤叫屈,说如果不是曾经有过两百多亩田地,我父亲家的成份应该是贫农。我哥哥严肃地举起右手,问我父亲:“你能向毛主席保证吗?你不是地主。”我父亲庄严地举起右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地主。”
我不甘落后,也向父亲发难:“你是不是走资派?”我父亲还是摇头,他说自己虽然在解放前就参加了共产党,可是一直是在做技术工作,他一直是外科医生,不应该算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学着哥哥的样子举起右手:“你能向毛主席保证吗?”我父亲再次举起右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
然后我们三个看着父亲写下了这张避重就轻的大字报,这是第一张批判我们自己的大字报,而且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写成的。我父亲写完以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毛笔递给我母亲,我母亲签名后是我哥哥的签名,我的签名排在最后。我们开始讨论将大字报贴到什么地方?我说就贴在我们家门口,可以让邻居们看到我们大年三十晚上的伟大行为。我哥哥说应该贴到电影院的售票窗口,那里看到大字报的人更多。父母肯定在心里痛骂我们这两个小王八蛋了,他们只是为了做秀,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精神和政治觉悟,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张大字报。而且这张大年三十的大字报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可以在我父亲的交 代材料里出现一个光彩的段落。
我们的父母虽然心怀不满,脸上仍然露出赞许的表情,他们点头说我和哥哥的主意都很好,问题是贴到外面去的话,我们自己不能时刻看到这张大字报了。他们耐心地解释,这张大字报是批判我们自己的,应该贴在自己家里,让我们时刻警惕自己过去的错误,从此紧跟毛主席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当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医院的宿舍楼,我们住在名叫向阳弄的一所房屋里,是一间大屋子,中间隔开的墙是用铁丝将竹子横竖绑扎起来,再在竹子上糊上旧报纸。我父母睡在里面的床上,我和哥哥睡在外面的床上。我们觉得父母的话有道理,同意将这张大字报贴在家里,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贴在里面父母的床头,要贴在我和哥哥的床头。我们的父母欣然答应。
不久之后,我父亲被下放到了农村,他身背药箱走在乡村田间,给农民们治病。当造反派意识到他们是放过了我的父亲,再去农村抓他时,已经找不到他了。朴实的农民们保护了他,把他藏了起来,让他非常幸运地躲过了文革早期的革命暴力。
那张了不起的大字报在我和哥哥的床头墙上存在了一年多,积满灰尘和纸张泛黄破裂以后,它自己沿着墙壁掉到了床底下,然后被我们遗忘。最初的时候,我每天睡觉前和起床后,都要用神圣的眼光看看自己歪歪扭扭的署名。
五年以后,我进入了初中年级,开始大规模书写大字报了,而且是亲自书写,不再是尾随其后的署名。文革时期最著名的写作班子来自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笔名为梁效,是两校的谐音。我模仿梁效,拉上三个同学也成立了一个写作组,笔名来自当时著名的文革电影《春苗》。
那个时候刚好是黄帅事件席卷全国。年仅十二岁的小学生黄帅写了一篇批评老师的日记:“今天,XX没有遵守课堂纪律,做了些小动作,老师把他叫到前面,说:『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头。』这句话说得不确切吧,教鞭是让你用来教学,而不是来打同学脑袋的。希望你对同学的错误耐心帮助,说话多注意些……”老师看到日记后大发雷霆,认为黄帅是“为了拆老师的台”。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内,老师不断批评黄帅,还要求其他同学不要理睬黄帅。孤立无援的黄帅只好给《北京日报》写了一封六百字的信。她在信中说:“我是红小兵,热爱党和毛主席,只不过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在日记上,老师却抓住不放。最近许多天,我吃不下饭,晚上做梦惊哭,究竟我犯了啥严重错误?难道还要我们毛泽东时代的青少年再做旧教育制度,师道尊严奴役下的奴隶吗?”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北京日报》刊登了黄帅的来信和日记摘抄,十二月二十八曰,《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全文转载,还加了编者按。当天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也转播了这篇报导。黄帅红极一时,成为全国家喻户晓的反潮流英雄,全国的中小学生纷纷向她学习。可是好景不长,两年后,随着毛泽东的逝世和“四人帮”被抓。十六岁的黄帅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成为了“四人帮”的小爪牙。批判她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她的父母也因此倒霉,母亲写下了几十万字检査,父亲被逮捕入狱。直到一九八一年,黄帅的父亲才获得平反,走出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