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8)
作者:严歌苓
在阿贤眼里,七十岁的妇人仍有副美丽容貌。这容貌在三十年里没什么变化。甚至在她父亲百分之八十的遗产全落入她继母名下时,她的脸仍是平整如常,嫉恨仅在她眉间蚀出三条精细的皱纹。近几年,她的手和臂膀上开始出现密集的褐色斑点,它们也只在脖子以下就停止了对她面孔的征伐。因此这仍是四十岁女子的脸,就是多年前那张对他惊呼“多么有趣的小眼睛”的那张深居闺阁的脸。十四岁的阿贤给她选拔出来,每天下午在她的小阅览室里,由她教他念书。十七岁的那个夏天,玛丽突然泪汪汪地看着他,问他知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他的手被她阴凉的手握着,对她摇摇头。玛丽仰起面孔,仿佛上苍有什么降临似的闭着眼,良久才轻声告诉他,他已是个大学毕业生;两年半中他完成了四年的大学课程。那是她第一次脱口而出地叫他“我亲爱的孩子”。阿贤那时为这句话动情得几乎溶化。这些年来,他发现玛丽不仅在他让她趁心时这样叫他,更多的是在他俩分歧的时候。十年前他要和城里的中国男人一样,剪去辫子;玛丽却说,除了他的小眼睛和他万能的、女性十足的手,她最爱他那条黑得发蓝的辫子。他争辩了一句:我的祖国革命了,所有进步人士都剪掉了辫子!玛丽马上驳回来:我讨厌政治!我爱美好的古老年代!请不要破坏一个可怜的女人最后一点对古典的迷恋,我的孩子!
阿贤把辫子留了下来。每天早上梳理头发时,他心里有种类似孝敬的无奈感情,还有就是男人对女人不加理喻的纵容。一次玛丽的侄女多尔西领着丈夫理查来橙园度假,同行的还有理查的三个同学,他们一见到阿贤便欢叫,这才是他印象中正宗的中国佬——多么典雅的丝绸衣饰,多么俊美的发辫!他们在橙园中架起相机,众星捧月一样与阿贤合影。一年后的复活节,理查的三个同学各自带了家眷,说专程来和阿贤照相的。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在阿贤身左身右摆着姿态,阿贤成了一个著名的固定景物,在相机的取景框里占着永恒地盘。这种时刻玛丽脸上有种自豪,她半醉似的微笑,看人们在阿贤身边忙碌,似乎这块珍奇化石是由她考证又是被她收藏保护的。
玛丽将餐布在嘴唇上沾了沾,鼻子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她在亮光里的一半面孔有了一点罕见的红晕。她又摇了摇铃,法蒂玛进来了,手里托的盘子上放着一壶薄荷茶和两个茶杯。茶是三天前新采的薄荷嫩叶晒制的。法蒂玛是个近六十岁的胖大妇人,一副特别小的深度近视镜紧贴在肉里,像只巨型浣熊。谁在法蒂玛那里都没有名字,都是“心肝”。她对玛丽说,心肝,我看我们得神一神了。她把躺下叫“神一神”。玛丽抬起胳膊,法蒂玛两手插进她的腋窝,如抱个玩偶那样将她抱到一张长沙发上。玛丽一副很好摆布的样子,在法蒂玛手里柔软可塑,像是烘烤前的一条面包坯。
阿贤说晚餐前或许还会有果商来,他得去橙园招呼。远处乍起两声枪响,这屋内没有一个人为之动容。那是汉斯或比尔在打果狸或其他什么糟蹋橙果的禽兽。阿贤要出门时,法蒂玛说,心肝,这只柠檬柚真是香得唬人!阿贤说,是吧。法蒂玛的极度赞美词是“唬人”或“可怕”。
橙血(2)
更新时间2009-4-22 11:13:42 字数:2982
阿贤走进林子,将辫子绕在头顶。一地是人们品尝橙子留的狼藉。大群的灰鸽子拥挤地在那里挑挑拣拣地啄食。二十二年前他和玛丽刚从东部来到这里的时候,偶尔只见蜂鸟在几百株病恹恹的橙树间出没。第三个春天,头一批嫁接的橙树结果了。刚过四十八岁生日的玛丽怯怯地看阿贤手里的刀切入鹅卵大的橙果。她眨动着少女般的睫毛,齿尖一点点咬着领口蝴蝶结的一角。阿贤几乎下不了手,仿佛他不是在揭晓橙果实验的成败,却是在接生一胎头生子。是老处女玛丽的骨血,抑或是他自己的。他感觉战栗的刀锋一点点深入,同时是法蒂玛对玛丽悄语的抚慰:心肝,哦,心肝。至今阿贤还记得玛丽双手捧着两个半球体,她那老处女单调亦单纯的面容变得羞涩而神圣。她伸出舌尖,在汁水淋漓的果肉上舔了一下,却被那浓郁的醇甜蜇痛似的,猛地缩回舌头。她看着阿贤,失语了一刻,然后说:“我们有救了,我的孩子!”她是指猝然去世的父亲留给他残疾女儿的遗产竟潜藏一份如此的丰足。那以后便是卵橙2号、3号……25号;脐橙30号、31号……直至血橙75号。上千次的嫁接、实验,阿贤已像个老艺人那样,摆脱了一切台本的约束,把所有曲调台词任意组合,怎样地拼凑搭配都能出来出乎意料的精彩角色。五年前,家境好的人们开始时兴在客厅或起居室摆放一只巨大的柠檬柚,使室内有了园林的清新。玛丽接待过的,一批批上门来买香柚嫁接树胚的人们说:它是个绝对的偶然,偶然是不可能被普及的。正如莫扎特是一个绝对的偶然,不是吗?
残疾的美丽老姬驱走所有买柠檬柚树胚的人们。阿贤为失望离去的人们感到几分痛心。玛丽在这种时刻总是伸手向身后,等待阿贤把自己的手交给她。然后他会感受老处女细弱而洁净的呼吸触在他的手背上。他听着她的哺喃:莫扎特是没有专利可出售的,不是吗,我亲爱的孩子。
被轰开的灰鸽子在空中扇起腥臭带尘土的风。阿贤将一大堆留有人们啃噬痕迹的果皮扫作一堆,鸽子们在十步之外降落下来,低咒着以一种诡异的目光向阿贤这边瞄来。他不知它们伺候什么,它们被法蒂玛的面包屑、起司渣以及橙果的残余喂得肥大,个个挺着便便大腹。阿贤却知道许多人像这些灰鸽子,对玛丽和他的一万零三百株橙树有所伺候。前年一个偷窃树胚的男人被比尔的枪击中,通知镇上的警长领走折了腿的窃贼后,玛丽在盛树胚的仓房门上加了把大锁,钥匙仅仅在阿贤和她自己身上佩挂。那以后,玛丽橙园的第七十五号血橙带着它们的秘密来由成为果市上的极品。每次收成前,玛丽总是要阿贤将她推上匠顶。她会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苗条的身躯如一条命定爬行的虫类忽然直立一样,绵软而曲扭;她的步态是一种残忍的舞蹈,仅仅因为地心引力而保持疼痛歪斜的平衡。阿贤总在此刻紧跟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将两手伸在她身体左右,像监护初学步的孩子。他心想,行走时的她是多么丑陋。她在完成了行走后会转脸对他笑笑,是孩子式的挑衅的笑。然后她将睑转向燎原般的橙园丰收,这脸便是自负的女庄园主了。橙园的金色驱散了老妇面容上一切由苍老带来的阴影,阿贤想,造物主或许把对一条生命的糟蹋集中在这生命的初期,随之意识到这糟蹋太早也太惨,便匆匆在那里收工。玛丽前天就那样俯瞰着橙园说:他们复活节又要来看我了。阿贤知道她所指的“他们”是那位侄女的一家。玛丽恬淡地笑道:他们并不是来看我,是想从我脸上读我的遗嘱。
阿贤将园子间的这块草坪清理完毕,太阳正落在检树上。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近来。女人穿件月白上衣,黑裙子及踝,手上挎个椭圆竹篮,一顶竹斗笠使她半脸阴,半脸晴。晴的一半脸黑里透红,嘴唇如橙瓣一样厚实。阿贤有许多年没见过中国女子了,感到一种失散后重逢的心情。女人说她刚租了几亩橙园,就在附近,橙树都不肯结果,想来买些树胚回去嫁接。女人很知道做女人的便利,有着另一层意思似的对阿贤一笑,又说:都知你的树种得好啊。
阿贤请她在长木椅上坐,说自己去去就来。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混乱,更像是混乱的欣喜。他进了林子,想搞几颗顶好的血橙请她尝。他抓住一颗,眼却盯上另一颗。他想这个女子算不算好看、算不算年轻呢?他还想,他刚才那两句家乡话不知她听着如何,有没有黄腔走调。那是他十四岁前的语言了,他以为忘干净了,竟是张口便上了舌尖。阿贤其实有些怕中国人的。一次来了一伙中国人,个个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精细的绸袍马褂和一根辫子。这伙中国人的发型同洋人大致相同,只是西装不合体,领带更显得谬误。他们的嗓门都很大,像他雾蒙蒙记忆中的乡邻。他们说专程赶了两百里路来买血橙。那时是血橙75号第二个收成,市价比一般橙类高四倍。交易到一半,玛丽出现了。她一句话里起码有三个客套词,阿贤知道这正是她最不讲情面的时候。玛丽果然借助阿贤的翻译把底牌摊出来——她从来不接受中国果商的订货。包括阿贤在内的中国人都张口结舌了好一阵,才问:为什么?!玛丽圣母一样高贵、仁慈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没有解释自己的习惯。她要阿贤推她回去,阿贤一动不动。她看了他一眼,自己慢慢搓着轮椅的轮子,走了。那是惟一的一次阿贤当众顶撞她,虽然无声无息,相互都突然觉出敌意。中国果商们一无所获地走了,走在最后的那个对阿贤说:你看上去像中国人,原来不是啊。过后的几天,阿贤破例不去玛丽的起居室陪她饮午茶。柠檬柚的香气败了味,他也不去替她换。法蒂玛哆嗦着胖腮帮到林子里来叫他,说玛丽要同他一块用晚餐。法蒂玛喘得一沉一浮地说:心肝,你该知道她多么爱你——几乎就像爱她自己!阿贤站在梯子上,将树胚插入新劈开的母树枝桠,听出法蒂玛的声音里汪着眼泪。他和玛丽那次的和解近乎悲壮;玛丽召来了她的律师,当阿贤的面改写了遗嘱,将百分之六十的产业划到阿贤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