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63)
作者:严歌苓
一愿。还愿的意愿使我对这个老人少些嫌弃,除了毫不留情地挣他的钱之外,我对他做的该说是尽善尽美。
第二个月,医生要我开始教刘先生英文。要教他最基本的名词,这样在我暑假结束,拾起学业时,其他人才有可能接着照料他。我教他,他学得很认真。我第一天教会了他“水、面包、黄油”。第二天,我又教了他“苹果、香蕉”。我看着一天天长进起来的老人,心想,坏了,你的美妙的无命名世界正在向你关闭,你正在被我领出那里,向我们这个充满命名的正确世界走来。你将再次背负起真与谎的负担。
又一个月过去,我开始给刘先生一些小小测验。比如说:我问:你吃的是什么呀?他答:橙子。我们这些测验第三个人肯定觉得头晕眼花:我们是普通话、英文,以及我们自己发明的语言统统拿来的。
我说:这是什么?
他说:水。
我说:错啦——是牛奶。
他于是慢吞吞地说:牛奶可以喝吗?
我便自己喝一口,再递给他去喝。
他走路、行动都恢复得不错。有次我去冷冻储藏室里取东西,他竟跟着我进来了。我忙把他往外搀,怕他冻病。他却死活不肯走,眼睛盯着那个古董蛋糕。我只得把自己披的毯子搭在他身上。他问我:那是什么?
我见他的眼睛有了点儿觉醒,似乎他离他整个记忆的觉醒只差一步。
我说:你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呀?……好好想想。
他想了一阵,摇摇头。
我说:它叫蛋糕。
他跟着我念了几遍,慢慢就沉默了。然后那一下午一晚上他都沉默着。那天夜里我照常起来查夜,发现刘先生的床空着,伸手一探,被子里还有一丝体温。我不知凭什么直接寻到了那间储藏室。他果然站在那儿,对着三十多年前的蛋糕苦思冥想。
我说:刘先生……
他说:蛋糕。
我说:对的,发音很标准——
可是菁妹,你还没有同我结婚啊。
我想,词全说对有什么用?他的总体上下文是错的。不,也许他的是对的。
他又说:菁妹,不会是你和别人结婚的蛋糕吧?……
我想何必让他再来一次心碎?我微笑着,使劲摇摇头。不用镜子,我也知道我就是十九岁的殷恬菁。
我扶着他往外走时,发现他浑身冰凉。他回头又去看一眼古董蛋糕,然后再来看我。他的意思是:你没有骗我吧?
我把他扶到门外,然后去关那扇沉重的门。
他说:那是个婚礼蛋糕吧?……是不是?
不是。
那它是什么?
是……一条小船。
小船?……他看着我的眼睛像即将要闪出云层的月亮。
小船。我肯定地点头。
我想,从明天开始,我要停止教他名词。
船?……
船。
一颗泪从他脸上流下来。一颗滴穿了四十多年岁月的泪。
栗色头发(1)
更新时间2009-4-22 11:40:16 字数:4344
既然你知道所有初到美国来的人都活得不顺心,我就不多介绍什么了。我和所有大陆来的学生无二致;想多挣钱、少付学费,住便宜房子和吃像样的饭。
一切都是他那栗色头发和我这副长相引起的。
我长了这么副模样:小时候人们称它漂亮,大起来人们认为它惹是生非。我估计毛病出在我一双眼睛上:当它们挺凶狠地盯着某人时,人家说我脉脉含情;当它们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时,人家说我傲慢自得;当它们纯粹发呆、无所用心时,人家说我孤助无援、极其招人怜爱。
我忘了我这双误会百出的眼睛正处于何种状态,总之我头一眼看见的是一团栗色——一个栗色头发的男人趁我不防已近在咫尺地矗立在我面前。这时的我站在洛杉矶市区一所语言学校门口等李豪开车来接我。我知道这样闲站着不是好女孩的样子,但我无法抱怨从不准时的李豪,因为他是我女朋友孙燕的男朋友,孙燕是我从北京到洛杉矶的飞机上结识的,虽与她在飞机上过了十几小时吃喝不分的日子,交情毕竟没深到嬉笑怒骂随意的地步。
“栗色头发”长得很高,我认为他俊是因为我小时候单恋过十八世纪的诗人拜伦,记得最牢的是拜伦的栗色头发。
他头句话问我是否来自中国大陆,我赶紧“yes”,同时怀疑自己看上去要么土头土脑,要么呆头呆脑。他咕噜了一句话夹有“Japanese”,我猜他是说我长得像日本姑娘,不幸的是我没长着一双萝卜腿;它们象征着健壮、富有和征服全世界。
我与“栗色头发”对起话来。因为李豪似乎是不打算出现了。日后我英语进步了,与他熟了,一提我们最初的对话总要笑得喘。
他问:你来美国多久了,学什么?
我答:我的朋友会来接我的,谢谢你,不用你开车送我。
他说:你长得非常……特别,非常好看,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理想的古典类型的东方女子。
我说:对呀,天是特别热。洛杉矶就是热。不过我的朋友一定会来的,你不必操心。
他一边微笑一边上下打量我。我一本正经地穿着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丝绸衬衫的纽扣从脖颈一路扣到底,毫不马虎。我后来明白穿着上如此的严谨、繁琐,就被称作“土气”。后来我也根据这点判断谁是大陆的最新来客。
他接着说:我希望你帮个忙……
见他停顿下来,我估计他结束了句子,便根据猜测自说自话起来。到美国十有八九人们都是问我同一些问题,所以我用不着去听懂就顺口背诵。我说:我来到美国一个月零七天,正在苦学英语。我大学专修中国文学,曾经学过八年舞蹈,四年芭蕾,四年中国古典舞。我把握十足地想:假如他再来下一个问题,我就答:家住北京,故乡上海,父母健在,弟兄和睦,等等。
他苦笑起来,被语言的非交流状态折磨得很疲劳。我也笑了,心里恶毒地骂着李豪混账,把我撇给一个陌生老美,让他在一刻钟内榨干我肚里所有英文。
“我是想请你做模特儿。我们的绘画俱乐部,一直在寻找一位典型的东方模特儿。”他很慢很慢地讲,手的动作比嘴的动作剧烈多了。“我们会付你工钱,一小时十五元钱。我希望你会答应。我是个业余画家,职业工程师,是专门设计救火车的……你懂吗?”
我继续答非所问地说:“我?我不想当工程师,我想学文学。”我想,不知这人打算什么时候饶了我。他最后遗憾地耸耸肩,嘴里一再说我美。美我是听得懂的,在中国话里,它也是我懂得最早的一个字眼。告别时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有其他一些什么字。他长时间地看着我,那双我怎么也看不透的灰眼睛静止着,已不像开始那样快乐,却比开始多了太多的内容。我再次倾心他的英俊,并在他递纸片时偶然留意到:他手指上没有戒指。
他离去后我心里有点激动,有点暧昧的快活。不管怎样,这一天比什么都不发生要好些。
他叮嘱了我不止五遍,让我千万别扔了那张字条。而当他一转身,我立刻就扔了它。一辈子中,你会遇到无数给你写下地址但绝没必要重逢的人。那些带有地址的字条若被保存下来,你会想不起他们是谁;若想起来,你会平添一点惆怅。
而李豪却把那字条拾回来,并说在异国多个地址就多条路,就多个时来运转的机遇。
李豪告诉我十五元一小时的工作对留学生来说是天方夜谭的美事,干一个月就能挣出半年学费。“你看,”他指那张字条:“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等于合同书,他不敢不兑现!……”我被说动了,心算一小阵,这份工资当然值得李豪大喊大叫:矮小的他每天扶一个身高两米的瘫子走路,一小时才挣七块,孙燕那份每小时五块照看孩子的工作,还是跑细了腿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