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60)

作者:严歌苓


玛伦达,你的确有福气。我总是这样心服口服地说。只是纤毫之差,你就成了我,或者我就成了你。人和人的错过,能错过这样多,错出个我和玛伦达来。我很想告诉她,她在我濒临绝境时给了我转机,但我总是错过讲一句感激话的时机。这话一讲,玛伦达说不定会认真考虑拯救我,或说搭救我。换句话说,是帮助我。反正英文里面“救救我”和“帮帮我”是一个词。我不是穷得受不住,而是被人救得受不住了。我一时间觉得自己活着就为了许多人有命可救。我知道他们的好意,他们的高尚,但事情总是不知哪里打了结,有点儿误会,有点儿乖戾。

玛伦达一开始说:如果你试工通过的话,我付你一千六一个月,食物房租汽车都免费提供。

可我不开汽车。所以免费提供的汽车对我不算一项福利。再说,你也少付一笔开车的保险。

那好,我付你一千八一个月。

我的伙食费,你认为是多少?

六百。

那这样吧,你把伙食费给我,我自己买吃的。我心想,在美国最不容易办到的,就是饿死。尤其在刘先生那样的豪宅,即便一文不花,也是饿不死的。刘先生吃不了两口,我只需搜罗搜罗他的残剩,也足够吃饱。更不用说他满园子的水果、批把、李子、橙子、苹果……

好的,我每月就付你两千四好了。

那你打算给我买医疗保险吗?

玛伦达马上满口答应。

我说:把买医疗保险的钱也付给我。我从来不生病,万一生病我自己花钱去看。我想,一个人得生得起病,才会生病。

看医生很贵的!

放心,我自己负责。我可以跟你签一张协议。我想玛伦达大概不清楚美国存在着一种医院,那里你也听得到喝斥、看得见冷脸,吃得到廉价药。那里专门医治赤贫者。

在二十分钟内,我的工资从一千六涨到两千六。

我在赴任之前,去了趟华盛顿。走出飞机之后我马上想再钻回去。我专门来一趟,是想最后见一见安德烈,就消失掉。打着消失的主意,却又要好好露一面,好好挽回一下自己的印象。是荒诞还是作态,我决定不下来。或许二者兼有。

我没有预先把旅行的计划通知安德烈,因此我下了飞机没有一个拿着独枝红玫瑰的迎候者在等我。我先去电话间给阿书打电话。她照常不在。米莉照常躺在床上看电视。她说:啊哈,是你!你又大老远跑来,往同一个竹篮里接着放鸡蛋啦?

我说:嗨,米莉。

你看上去小脸蜡黄。

你好吗,米莉?

你告诉我你听上去为什么会这么垂头丧气。快告诉我——你听上去很不妙。

我实际也很不妙。我干巴巴地哈哈笑几声。

你的竹篮子打翻了?

差不多。

再找一个新竹篮。不,找八个。告诉你,一个你这样的小可怜儿;在这个年纪,应该不难同时往八个竹篮里放鸡蛋。再过两年,你就只能保持四个竹篮了。到了四十岁,一个女人只能守住一个竹篮。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就难找到好的、新的竹篮了。你还嫩着呢,别担心。用不着小脸蜡黄。

谢谢你。

不用谢。

米莉,有件事想求求你:我可以住在你那儿吗?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不用感激我。因为我不会让你来住的。

那好吧,米莉,再见。

答应我,别再让我看见你这样灰心丧气。

我答应了米莉。挂下电话,我打了安德烈办公室的电话。却没有人,留言机上是个陌生、苍老的声音。说若是找戴维斯先生,很遗憾,他已不在此办公室了,请留下姓名……

我想,安德烈正在准备赴任赞比亚;正在走向副大使单间办公室的途中。

我再次给阿书打电话。接电话的再次是米莉。我马上说:对不起,拨错号了。我在机场候机厅走投无路地踱了一阵步。这才给安德烈家里打电话。电话留言机上仍是他寻开心的声音:如果你是我亲戚,请按“l”;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按“2”;如果你想推销东西,请立刻挂上电话……我留了言,请他尽快到机场来。我撒谎说我只能呆几个小时,是来华盛顿办趟急事余下的一小截空闲。

晚上六点我见他迎着我走过来。他穿一条牛仔裤,一件红格子衬衫,脸有些虚肿,还是蓄着胡子。看上去他从芝加哥走了之后,就从此留起胡子来。他着装和形象的突变,让我感到他瞒了我什么。

他哈哈笑着拥抱了我,说:你这样盯着我看,让我误认为自己挺漂亮。

我说:你是挺漂亮。你挺适合留胡子。

胡子嘛,为了暖和。

够暖和了——已经五月底了。我带些戳穿他的意思。

你来办什么急事?他问我。

面试一份工作。我随口胡诌。

好极了!祝贺你!他将我夹在胳肢窝下,使劲一勒。一个人在雨里呆了一整天,突然走进一个带大壁炉的敞亮房间,就是我此刻的感受。安德烈的内心与外形,对于我,永远是窗明几净、暖和干爽的屋,带有一个明媚的壁炉。之前无论我多么心灰意冷,一旦进入这屋,便浑身炸起细小活力的火星。

那个理查•福茨,让我代他祝贺你。我说。

去他的祝贺。安德烈说。突然又想到什么,他问:这王八蛋怎么还跟你有联系?

上礼拜四我做完测谎试验,他送我……

什么?上礼拜四,你做了测谎?

他的样子像要扇我。

我说:啊。怎么了?……

谁让你做的?!

不是说,对于你的新职位,这次测谎很重要?那个国务院安全部的家伙也说……

他们统统是王八蛋!你知不知道?这些人耍起特务流氓来,你就跟他们竖竖中指,然后告诉他们:美国法律精神是:我是无辜的,直到你证实我有罪。为什么你要配合他们?!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愚蠢!……

他丢开我,大步朝前径自走去。

安德烈的暴怒更让我感到,在我和他之间,从他去芝加哥那天起,一个谜就开始存在。

我追上他,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俄罗斯脾气,站下来,嘟哝着向我道歉。他说:他们的恶劣,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然后他看一眼表说:你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我说:嗯。

改个航班。

不行,这不是能改航班的那种机票。

那就让它作废。我给你另外买张机票。

我跟着安德烈回到他的房子。那一夜我跟他话都极少,我奇怪他没饮一滴酒。我却为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说:你不要来一杯?

他笑笑说:我前两天忽然意识到,好酒不该给坏心情去糟蹋。

你现在是坏心情?

我说的是前两天。他见我还想打听,就说:等我心情彻底好转,你再跟我打听。

我记得我晕沉沉地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安德烈已去上班了。我一向很惊讶他那么高大个人怎么会有那么细微的动静——他在我睡着时,轻得跟魂似的,从不惊扰我的睡眠。他在床头柜上放了半杯水和几粒维生素,一堆硬币,一把去室内游泳场的钥匙。他总是担心我出门忘带硬币,乘公共汽车或地铁或打发乞丐,都会犯难。他也总是逼迫我吃维他命,却并不用语言强迫,而是把它们搁在我跟前,水也替我倒好,意思是:看你好不好意思不吃。

我一粒一粒地吞服维他命,嗓子哽噎:此生不会再碰上比安德烈更珍视我的男人了。之后我去淋浴,洗头发。我发现安德烈这个舒适的窝可真有腐蚀力。等我从淋浴里出来,我便失去了再投入贫穷生活的气力。我照常站上电子体重器,看自己这“命一条”还剩多少斤两。

当我裹着洁白松软的毛巾浴衣,坐在餐桌边喝咖啡时,我像未来的戴维斯副大使夫人那样闲闲地翻看着报纸。报纸下有一些拆开的账单和信。一封信的字迹相当眼熟,我从它的隽永、略微的神经质上判断出来,它出自里昂的手。我赶紧展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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