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41)

作者:严歌苓


这时我的手机在书包里响起来。我跟牧师太太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便去书包里翻找电话。为了图价钱便宜,这个移动电话的分量等于一只小哑铃,体积也相当可观。所以它总是沉在书包底部。等我的手穿越了所有书本。摸到它,对方已改了主意把电话挂了。但我假装电话接通,这样牧师太太可以把我一个人剩在厨房继续舒服。

牧师太太却走进来,为自己做了一杯热巧克力,在我对面坐下来,同时把两只脚架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她笑眯眯地听我对着手机讲中文——反正她听不憧,听听也无妨。她把我刚才正做的填字游戏拖到她面前,顺着我做的做下去。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是供时间上太富裕的人玩的,我今天在时间上一改平素的吝惜,令她再次给了我一个惊讶的眼色。我对着毫无反应的手提电话不知在胡扯什么,心里琢磨她不走我是不是该走;若走该如何走;走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我提防她;若她认为我提防她提防得多余,她反正什么也听不懂,她对我巨大的失望和识破之上,是否又会增添一层失望和识破?……

我正跟自己聊得热闹,突然听见“嘀零零……”一声。我见牧师太太摹然抬起脸,瞪着我手里的移动电话。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嘀零零”来自哪里,又是一声“嘀零零”。响动就发自我的手机。

我跟房东太太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她是真莫名其妙。她不懂人间绝大部分花招,更别说我这儿的东方花招。她家祖祖辈辈都是缺乏花招的人。她嫁的也是个在花招上贫乏的男人。因此她什么都去猜就是不去想这是我耍的花招。

她说:这种新科技就这么讨厌,永远也别想弄清它到底有多少花招。

我说:可不。

我赶紧掀下回答键,对话筒说:哈罗?

电话里是个英语纯正的女人。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爸爸昨天夜里中风了。女人说。

我说:哈罗?!什么?!?!

牧师太太看着我,我也以同样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她。这回我是真莫名其妙。

电话上的女人说:我父亲昨天夜里中风了,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

我说:哈罗?什么?!

我又耸肩又把两个眼珠子翻上去望着上苍。牧师太太也是又耸肩又把眼珠子翻上去望着上苍。

电话里的女人说:对不起,你听不清吗?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父亲中了风,现在还在急救室。……

我说:哈罗?!?!?!……

牧师太太说:她说她父亲中风了,现在还在急救室。

我看看她年轻光润的脸:这下惨了,她居然听得见——她一琢磨就知道我刚才玩的花招了。她却一副心如火焚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变成我的助听器。

电话里的女人这时哭了起来。她说:父亲买了机票,准备去芝加哥看你……

我这才悟过来,电话里的女人一点也不莫名其妙——她是刘先生的女儿。

我说:上帝,我们前天通电话他还好好的!现在他怎么样?!

刘先生的女儿说:不知道。他还没醒过来。……呜呜呜,我今早乘飞机,刚刚到……

他发病的时候身边没人?

没有。……呜呜呜。

那是谁把他送进急救室的?!

拉斯维加斯的谜语(13)

更新时间2009-4-22 11:27:24 字数:5072

 牧师太太意识到我在讲英文,便赶紧站起,手急忙去抓那杯热巧克力。她认为既然她能听懂我们的对话,她就不该听了。她脚步飞快地离开了厨房。

警察。呜呜呜。

警察?!

我爸爸还算走运,他昨晚出去看戏,回家十一点多了。进了家门他没来得及拨密码解除防盗报警器。所以他倒下五分钟警车就来了。呜呜呜。

你别哭。说不定刘先生会很快恢复。

你能来一趟吗?……我的期终作业还没完成。

等你完成了,来也没用了。我爸很欣赏你,说你比我懂事体贴,又勤奋又用功。你为什么不能把期终作业拿到这里来写呢?

我心想,我最大苦衷还不是期终作业,而是旅费。我上哪儿去筹这笔机票钱呢?我对刘先生的女儿说:我想好再回答你,好吗?

我爸爸告诉我他要去芝加哥看戏,我知道那不是实话,他主要是想去看你。他觉得你孤身一人在美国,暂时得有个爸爸,……呜呜呜。

哦,看上帝份儿上,别哭了。我一定想办法。

你一定要来,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得中风的老人打交道,我这方面一点经验也没有!

我想,我也没有跟中风老人打交道的经验。挂了电话,我心事重重走进卧室,见到地上的信封,上面是牧师太太的手迹。我抬起信封,打开它,里面却是一封给“亲爱的教友”的信。我再往信封里看,才发现一张小纸签,房东太太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等你读完这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赶忙把那封两页纸的信读完。大体上它把我是怎样一个穷光蛋介绍了一番,然后号召全体教友为我捐款。牧师太太告诉教友们,我每天如何勤奋地读书、写作,如何是个对美国文学艺术将会有贡献的人。信中也提到了FBI,我这才知道牧师太太对FBI的印象不佳,她对她的教友们说:让我们以诚挚友情把这个不幸的中国孩子带出FBI的阴影,领到我主的关爱中吧!

我拿着这封信,心里直纳闷,牧师太太怎么没提到我付的房租及水电费。

我急忙走到起居室,却发现巨大的蜡台下仍压着那一笔笔钱。牧师夫妇竟没发现我争取做良好房客的实际行动。但我立刻感到侥幸;我去看刘先生的机票有着落了。我把钞票从蜡台下抽出,赶紧回到卧室去给里昂打电话。他对买各种廉价机票、音乐票、球票在行。他不在家,我便直接把电话打到“无出路咖啡馆”,他果然在那里。“无出路咖啡馆”里有块黑板,各种投机倒把的人把自己的名片贴在黑板上。里昂十分钟就为我找到了一个机票贩子,一张去洛杉矾的“红眼睛”机票只需两百零八元。

一小时后,我和机票贩子在牧师家附近的“7-11”杂货店接头。机票贩子说他只收现款或大麻。我递给他一摞二十元的钞票,他认真点着钞票,我认真检查机票上的所有细则是真是伪。

他说如果机票出差错我可以扣下里昂当人质。我笑着回答,如果他发现伪钞,也尽管拿里昂做人质。他跟我一块儿走出店门后,我发现他手里出现了一块火腿三明治。我问他除了机票他还卖什么。他咬了一口三明治,骂骂咧咧地说这种杂货店冰箱里的三明治都是木乃伊。他把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三明治扔进街边垃圾桶,同时反问我:你想买什么?我说:我想买什么你都能买到?他说差不多。上次有人通过他买到一颗女人的卵子。我装着没事,心想没准就是这小子差点做了里昂肾脏的掮客。我向他打听一个卵子标价是多少。他说没有统一标价,价格要看卵子的主人多大岁数,什么人种,学历,健康状况都会影响价位,他说:打个比方,你的卵子应该价钱不错,因为你看上去像个博士生。我说:硕士生。他说:博士和硕士差价仅是一两百元。他又说:黑头发比红头发价钱高。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一般红头发女人性情不好。我问他黑头发的价码是否低于金头发。他说:这就得看谁买了。有人认为金发的人多半智商不高。但大部分人愿意他们的女儿有一头金发。我说原来此中学问颇大。他说当然,有关遗传工程的书籍他都写了好几本了,只是得自己花钱出版。

我留了他的呼机号码,假装走进一幢四单元的公寓楼。直到他瘦高而弯曲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弯处,我才穿过马路回牧师的家。我不愿暴露我的真实住址给一个人类器官掮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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