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26)
作者:严歌苓
她说:“哈,你想让我还?借的时候你可没征得我同意啊!我整个给你俩蒙在鼓里一年多!”
艾丽丝在这时候表现出的自我辩护能力和逻辑严谨非常美国式。她一再强调这是美国,老薛是老薛,她是她;子女不继承父母的债务,万一老薛混阔留下遗产政府会继承得比她老薛丽丝多。
我捧着话筒听她把这堂法律讲座继续下去。她话题早已转了,一个劲向我证实老薛的荒唐程度:居然替她的生活担忧,总觉得她的生活危机四伏,所以得抓紧时间赌钱,买个大房子把她救下来。
我放下电话时想,不管老薛怎样堕落,这堕落毕竟还有个动人的诱因吧。
从此我再也打不通老薛的电话了。像我这样气急败坏,满心鄙薄地给老薛打电话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因此,他不是关了电话铃就是拔了电话线。我向艾丽丝要了她爸的地址,并明白告诉她我要去上门逼债。她痛快地把地址给了我,还嘱咐我别去敲门,就坐在车里埋伏他,他七点半准回。她说这个战术是根据其他吃了闭门羹的债主们而帮我拟定的。她丝毫不难堪,有的只是一点孩子式的幸灾乐祸:我和她父亲不管谁治谁之于她都一样有瞧头。我简直奇怪她脑子里是怎么一个线路。
在一条蛮热闹的小街上找到了老薛的老巢。它坐落在一个弹子房背面的阁楼上。地方不像我想象得那么贫脊荒凉,街两旁都是店,数了数,两家花店,五家饭店,七家修手足指甲的店。还有一些进门就跌进深而窄的楼梯的那种穴洞般的店,里面经营什么你可以想象。穴口站着一个油头男人,一有人路过他就笑嘻嘻上去绑票。马路沿上还有些女孩儿,身材都不错,大家都过冬天她们过着夏威夷海滩的夏天,露出颜色很不新鲜的肌肤。她们都没有笑容,全是一副厌世的表情,看出哪个男人有苗头,她们就捺亮打火机去点叼在干燥唇上的香烟,然后两条鹭鸶长脚迈着又大又傻笨的步子迎上去。她们之间谁也不理谁,似乎同在一条街上却不属于同一物质密度,因此谁也看不见谁。我从来没见过比她们更孤独的动物。
望着这个陌生的景观,我想一丝不苟的老薛穿着米色丝绸夹克出现在这里一定精彩。他和这些人也不属于同一物质密度,也可以相互看不见,相互不妨碍。
八点了,我还在等老薛。显然是他先看见了我,把我闪过去了,拐角处我突见他那辆老“现代”已好好地趴在那里了。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弹子房背后,听自己的脚在露天木楼梯上踏出击鼓般声响。大概因为委屈和愤怒,我大叫起来:“老薛!老薛!”但心里明白没人会来应我。
刚上到第二段楼梯,却见老薛出现在楼梯顶端,眼睛张得特大,下嘴唇也松开了。
“你没事吧?”他对我又大张一会眼,才问,这时我看见他手里提了根大棒。
他以为我身后咬了匪盗,一听叫声就出来救我命。他说这地方随时像要出人命。老薛如此的出现让我很意外,也有点感动。我讪讪地笑道:这儿看上去是很戏剧性;我们那类住宅区的安泰,那些看电视吃冰淇淋的寡淡夜晚是对这夜晚的矫枉过正。正因为这里太过饱满的欲望和生命力,才把我们逼得缩在我们太平的地盘上,庆幸我们的本分、我们的乏趣和单调。
老薛没心思听我的哲理和俏皮。他心有余悸,催我快进屋,轻声轻气告诉我他曾听见这街上响过枪。我进了门,他在我身后把那根木棒仔细靠在门后。
屋子是把厨房、客厅、卧室抽象地间隔开那种:出入各个领域,你只能像在传统戏剧舞台上那样写意地区别一番。屋内很冷,没有暖气是一个缘故,其次还因为太清素的布置。
老薛去烧开水,要给我沏茶。我谢绝,他还是要烧,还要翻开一个行李包找好茶叶。他其实是在苦苦往后捱,把他进入杨白劳这角色的时间玩命往后拖。这屋里没有一样东西可供我翻翻、看看,只有墙上一册挂历,是某个华人银行的公关赠品。我翻看里面的水墨人物画,却看见一个日期上写着:“借安2500元,今天到期。”我赶紧不敢再翻了。
我感觉到今晚所发生的事都颇意外,而所有意外都在给我的逼债加大难度。
老薛把茶端到桌上,又说要拿些零食给我吃。他说艾丽丝和她五岁的女儿一样爱吃零食,所以他专门去唐人街为她俩买的,还抽不出空给她们送去……我一迭声说不要不要我从不吃零食,他还是要去拿。我发现他一再开错柜子,制造些不必要的旅途,让自己枉然地在屋里跑来跑去。尽管他绝望地在延迟做杨白劳的时间,但他从形到神都是杨白劳了。跟我已同在这不足二百英尺的空间内,他还在仓仓皇皇地逃债。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跟他有口没心地谈着克林顿的医疗改革和美国单身母亲们四世同堂地吃救济。他还在疲于奔命,却也明白今晚怎样也逃不过去了。
拉斯维加斯的谜语(4)
更新时间2009-4-22 11:22:53 字数:3635
一个休止。我忽然不侃了,他也忽然不逃了,我的心脏都少蹦好几下。我这个催债人比他还可怜,还绝望,还谦卑。我狠狠心,说:“老薛……”
他看我一眼,等我把下面那句话赶紧吐出来大家好喘气,好活下去。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他用夹子夹在铁丝上的三个三明治口袋。它们被用得次数太多,洗得已不大透明了。我想起艾丽丝告诉我,老薛怎样自律勤俭地赌博,怎样把省下的每一分钱花在赌博中。我心里好一番感叹:如此一个清教徒般的赌棍,使赌博原本所具有的放荡和纵容,以及一切罪恶成分都发生了变化。赌博使这个老薛更加克己,更加轻视肉体最起码的物质需求。
“喝茶吧,这茶不错。”老薛说。在这个当口他已不再希望我把话咽回去;我讲出来,他的愧疚感会大大减轻。
我只好说了。我窝窝囊囊讲了一堆我索债的理由,但听上去都像瞎编的:我父母都在大洋那边生病,我家房顶漏了两个月雨了,我丈夫提升泡了汤,等等。
他一直点头,一直说:“我知道,我知道。”似乎他在告诉我,我这些话多么无力;对于索债者来说,“请立即还钱”是最仁慈一句话,除此之外的一切语言都是对于负债者良知的额外鞭答。
“你放心,安小姐。你放心。”他的语气像在哄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而对我的称呼又回到半熟人的关系中。“我一天也没忘记你在我难的时候帮了我。不是每个人都会给人那样……那样无私的帮助的。”
这话他可能一直在肚里涂抹,修改,直到今天拿出来,仍是不尽如人意。他希望他能表达对我的感激,我却感到一份让我极其难为情的,不着边际的奉承,它让我心里那混着愧作的窝囊感越发强烈起来。我不知自己愧作什么,我至此没做错任何一件事,这正是让我悲哀的地方。
“你放心安小姐,下礼拜一我就把钱给你送去。”老薛语气黯淡,却很果决。
我要起身告辞了,赶紧喝两口一直未碰的茶。这是我能给老薛的惟一宽慰了。我又说了些有空还到我家来玩之类的废话,明明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他坚持以那根木棒护送我。我一路走过写意的卧室。餐室、客厅、厨房,实在看不出这两千五会从哪里被榨出来。我悲哀地慢慢走下楼梯,老薛在后面慢慢护送我。街上的热闹和欢乐都成了我悲哀的一部分,都拓宽和加深了我的悲哀。
礼拜一我收到老薛的一封信,求我再宽限他一礼拜。这是我意料中的。我等着下一封信求我再宽限一次、二次、三次。也果然都没出我意料。我每星期都收到老薛一封信,解释他何故不能守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