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70)
作者:严歌苓
你不知道?!
我盯着劳拉的暗红唇膏。
他为了不让FBI对你测谎,当即写了辞职状。他把国务院的出入证和他的外交官身份证铰成了四瓣,和他的辞职状一块儿交给了他的上司。这件事闹得很大,国务院内部刊物全都报道了!还有两位国会议员出来,说是要为安德烈的案子给国会写信。
我想那个谜终于揭晓了:安德烈冷静地捏动剪子,将自己的辉煌生涯铰成碎片。他开始清理他的办公桌,将所有文件、文具,包括他搁在写字台上的我的照片,贴在墙上的我的诗作,以及我给他寄的生日卡片、情人节卡片,一古脑倒进一只黑色塑料垃圾袋。然后他向办公室另外两个同事说了一声:今天得早点儿走,去看牙医。借助美国大众对于看牙医的毫不质疑,他平平淡淡地离去了。他将那个盛着他辞职书和碎裂的身份证的大信封交给了收发员,说:请立刻给头儿送去。安德烈走出了国务院雄伟的大楼,回过头。他想,那年我二十四岁,走进这里,傻乎乎地把自己和国家联想到了一起。等他回过头,背向那宏大的阴影走去时,他忘了他原打算去哪里。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垃圾袋。华盛顿所有的流浪汉都有这样一个黑色口袋。那是上午十点半,美国失去了一个优秀的三十五岁的外交官。他走着走着,心里说:原来失业是这个滋味——没有胃口吃午饭,也没有胃口吃晚饭,美酒和劣酒失去了区别。
他每天还是照常上班啊!我瞪着劳拉说。
他从芝加哥回来,找到了一份翻译工作。一页纸的翻译费才十来块钱。所以他得多做些工时……我以为他去芝加哥,是专门告诉你他辞职的消息。
我想他在同里昂辩争时,打消了向我索取安慰的念头。他想和里昂这类男人区别得更显著些。他决定把他对一个女人的爱变得更哑然、更宽大、更质感——去干一件他憎恶的营生,去为她倒好水准备好维他命。安德烈想到我没有圣诞礼物和生日蛋糕的童年;我那六岁便草草结束的童年;我那六岁便开始把真当谎,把谎当真,抑或对真与谎态度马虎的童年,便感到他的失去算不了什么。他在三天前的傍晚赶到机场,把我一把抱入怀中时,感到他伏下他伟岸的身躯,捧起河流载来的孩子。他把这孩子从竹筐里捧出,心想他所有的失去换来的营救是多么值当。他每天天不亮便起身,吻别这个安睡的孩子,去投入十二个小时的枯燥劳动,因为救这条小命是他与他自己的长久契约。安德烈从来不去毁任何契约。
劳拉说:刚才那个曲子叫“我的黑头发恋人”。我估计他给触动了。这个家伙原来也有不汉子的一面。她笑了笑,为安德烈的高尚陶醉。
我想我或许是卑劣的。我或许对安德烈背叛得相当严重。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无出路咖啡馆part 2(22)
更新时间2009-4-22 13:42:19 字数:4642
安德烈回到座位上,脸上毫无伤感的残痕。他对我有所失望,有一点儿悟到他的舍命陪君子风险很大,因为他陪的这位很可能不是君子。但他想开了,他的营救包括容忍被营救者的劣习,以至最终纠正这些劣习。
我说我也去去就来,同时马虎地指一下洗手间方向。
这时是场间休息。台上的六个乐手到台下来了,饮着什么。我在走廊上碰到六个乐手中的一个。他也是长长一根马尾辫,抽大麻或白面,脸色与里昂接近。我上前同他搭讪。他两腿是美国大兵式的稍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姿态不是松懈的,但他的态度使他这副身姿十分懈怠。里昂却是把全副生命力都凝聚起来,拧成他挺秀的脊椎。与里昂的专注相比,他是涣散的。总之,他的外表与里昂正相反,但我却感到里昂透过他淡灰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的一只脚提起,脚掌抵着脚,两手松松的,手心也贴着墙。我们俩像站立地躺着,如同在海滩上无任何防御地闲搭上的伴儿。他和里昂什么都不同,除了他们的实质,就是那种“梭罗式自由”〖ZW(〗梭罗即HenryDavidThoreau.美同十九世纪著名散文家和思想家。
〖ZW)〗,所谓的绝对的自由,他们都对自己本性中彻底的自我忠实毫不感到羞耻。我的话就是谈些对爵士一知半解的感想,卖弄的那点儿东西是里昂那儿来的。我们的姿态是很搭讪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跟乞丐、流浪者、街头艺人搭讪。还有轻度精神病人,我碰到他们,总忍不住和他们搭几句,逗逗他们,如同逗一个说梦话的人。他们千般百种,有一个相同点,就是他们中的谁都不打算救我。我居然跟这个音乐家交换了电话和地址。但我知道我很快会忘记它是谁的电话和谁的地址。
我突然问他:你们刚才奏的那段“黑头发恋人”是谁的作品。他回答这是个颇俗套的作品。一般他们为取宠听众在两三个高雅的曲子后,总插一个俗的进来。但因为演奏的临场处理是即兴的,也不至于把他们烦得屎都能出来。他问我是否听过这曲子。
我一定听过。不过我不能确定。我有个朋友也是音乐家,作曲的。
他说:哦,是吗?太好了!他心想,你瞎套什么近乎。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说他不介意。他心里嘀咕:这个东方女人不是有病就是想勾引我。
假如——纯粹的假定式——你爱上一个女孩,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弃爵士,另一个是出卖一个肾。你的选择是什么。
他眼神将我的眼神牢牢锁住,说:我选择放弃这个女孩。
作弊。前提是你只有两个选择。
他一只手抬起,架在另一只胳膊上,托住下巴。他把自己关进内心,良久才出来,对我说:反正我绝不放弃爵士和我的肾。
我也垂下眼皮,好好想了一下他的这句话。
你呢?他反问。
作为那个女孩子,你希望她放弃什么?
在一个女孩身心内,实际上存在好多个女孩。一时她为你这个牺牲感动,一会儿她为完全不同的牺牲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每个女孩都是多重矛盾体的混合。
那你会为爱情牺牲什么?
牺牲……这词不好,该重新命名。
你想命名“牺牲”什么呢?
一时想不好,暂时先不命名吧。
他看着我,大致确定我是有病。他想她这病也不伤大雅。于是他凝视我的目光完全变成了里昂的,充满无命名的知觉。〓〓〓〓
我跟他别了之后,来到柜台上,要了纸和笔,留了字条给安德烈和劳拉。没有永别的字眼,只有永别的意境。我找到了挂衣架上安德烈的外套。我把它取下来,它上面有他的克隆淡香。就是一颗善良、干净的心灵所该有的气味,那种多年后将引爆一大团微痛记忆的清香。美好的东西,再新鲜都带有一点儿陈陈的感觉。这便是昂贵物什的昂贵所在。安德烈外套上的气息,该是几十年岁月才能提炼出的悠远、沉郁。我发现我的眼泪把他的外套打湿了一片。里昂毁坏的不是我心灵的忠实,他毁了我对爱的接受和给予的能力,他毁得最彻底的,是我对爱的胃口。一个人整个情感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乱了,他是幸还是不幸呢?他是残缺了还是有了病态的增生?
我扶着刘先生走到柜子花丛下,他说:天真好啊。
天的确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我在给安德烈的字条上最后一句说到我将把我所有的作品献给他。当然这得他允许我献,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我这样一个断肠人陪伴着另一个断肠人,不知需要多久,我们才会康复,去迎接下一次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