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25)
作者:严歌苓
我看见理查在门口找了个座儿。他见到我也有些意外,上嘴唇微微一掀。然后他向我小小地挥一下手。我正将这天的免费汤往保温煲里倒。滚烫黏稠的汤溅起花来,落到我脸上。在一双眼的盯视下,什么动作都会显得手足无措,装模作样。我疼得抽口冷气,顺势把面颊在肩头上拭了拭。这动作在便衣福茨看来也欠缺真实,也是舞台化了的。
我决定不搭理他。他马上感觉到了我的不友善,有些无趣地东张西望,似乎店堂里拙劣透顶的几幅画和书法深奥得很,值当他在那里又眯眼又皱眉。我“砰”的一声放下盛汤的不锈钢大锅,老板也被惊动了,从正在点数的几柱硬币上抬起眼睛。
你没有吃饭吗?老板说。
我不做声。他骂人就拿吃饭这桩事来骂,要么就是“吃多了”,要么就是“你没吃饭吗?”对这么个表达上过分贫穷的人,我从来就是姿态高一高。
没吃饱动作才这么重,是不是啊?老板阴阳怪气地说。
理查看看老板,看看我。我面孔上一阵清凉,所有表情去除得十分干净。这样可供便衣福茨看的便少了一些。店堂里只有五六个客人,稀落地坐在东南西北。还有一小时才是晚餐时间。现在的几位都是来混掉些多余时间,或受够了外面灰暗的寒冷,进来暖和暖和的。
理查当然不同。他是拿了厚俸来碍我的事。
他说:“今天我没吃早饭和午饭。”
我说:“噢。”
他说:“忙得没顾上。”
我说:“是吗?”我应着,扯出一条雪白的抹布,擦着半点污痕也没有的桌面。
他说:“所以我早些来吃晚饭。”
他的笑容带了一点儿理亏。
我继续擦没什么可擦的桌面。我在向他和老板表演忙碌和麻利以及心烦。我要理查看见,他拿着上好的薪水来和我过意不去是不公道的。
他说:“我不很打搅你吧?”
我笑笑说:“一点也不。”
“其实我一直是这个餐馆的常客。他们的海鲜什锦我特别喜欢,辣鸡翅也不错。”理查说。
我心想,随你便吧。有海鲜什锦作借口你可以麻烦我,没有海鲜什锦你照样可以来麻烦我。你挣的就是麻烦我的钱。
这时通往厨房的磨砂玻璃窗“哗”的一声被扯开,老板大声问:是你给自己留的杏仁虾?!
我说:不是我……
这不是你的名字吗?老板凶狠的手指戳戳白色外卖饭盒上的名字。盒里盛着粉红的虾和焦黄的杏仁,这是禁止员工吃的高价菜。我知道什么都讲不清了。不时有人犯这类低级过失,又不想孤立,总是偷偷给别人饭盒里塞些赃物,在老板责罚下来时多些人分摊恶果。有次我来不及吃饭,便把饭盒带到学校,才发现里面的饭菜被油炸腰果取代了。腰果是招牌菜“腰果鸡丁”用的,也在禁吃之列。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了大家最爱偷窃的东西。
偶尔吃一顿,我也供得起,天天吃——搞清楚点,我一家几口也是要吃饭的!老板说。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残破丑陋。
我一下子停了动作,在他眼前笔直地站立,笔直地瞅定他:我说了,这不是我的。
理查的目光意味十足,落在我左面一侧面颊上。
那是谁的?!上面这个名字是谁的?!吃都吃到谁名字下去了?!老板手拍着饭盒盖子。他有一双穷苦而有力的手,肤色远远暗于他的面孔,永远是紧张地就绪着;即使两手闲置,它们似乎也紧抓着两把空气,或是时刻在预习着抓握的动作,一旦出现目标,它们便立刻出击。因而它们很少空着,不是抓起一个空菜盘,就是将某桌多出的一个调味架移到缺少调味架的桌上,再不然就是将移了位置的桌椅复原。这两只从不失业的手像是独立于他整个身心之外的,有它们自己的主张和动机,如同低等动物的触角,或伸或缩都是条件反射,毫不受他整个躯体的支配。这两双手若被剁下来,或许仍有它们自己的行动方向,仍会自作主张地抓这个握那个,擦这里抹那里,点数钞票和铜蹦儿,或抽谁一个大耳掴子。正如此刻这样;我敢说想抽我耳掴子的一定不是苦出身的老板,而是他那两只手。就是你把老板和他的手截开,手们仍是要完成它们自己的行动。换句话说,即便你不截开它们,它们将于的老板也无法对其负责。因而,作为低等动物的老板的手即使扇了我耳掴子,也不是高级灵长类动物老板的过错。
我看着老板穷凶极恶的手把写有我名字的饭盒一掼,里面滚烫的黏稠汤汁溅到了他手背上。老板的面孔毫不动容,我便更加确信老板和他的手是各忙各的。手在向我发着大脾气,不见得能代表老板本人。因而我完全可以不和低级动物的手们去一般见识。
我没有说话。我只对老板那两只全靠本能行动的低等生命的手小心提防。两只手仍在挥舞地告诫人们:再让它们逮着偷吃“什锦虾”的事,积攒在那里的大耳掴子可就积攒不下去了。我才知道人是可以一下子被扯到“偷吃”这类低等事务中去的。如此卑琐、低级、小得可怜的事,或许给了便衣福茨一个很不沉闷的冬日下午。
无出路咖啡馆part 1(21)
更新时间2009-4-22 13:28:23 字数:5101
理查那杯薄荷茶被举在半途上,我们这边的精彩使得他的手也忘了方向。
耻辱温吞吞地涌到我平静的面孔上,使我的脸有股奇特的肿胀感。我听见自己声音平直地说:我不做了,老板。结账吧。
老板没想到。他的手大发脾气弄出的后果使他料所不及。老板认为他对人判断一向准确:谁好惹谁难惹,谁该塞些小甜头而谁可以常给些亏吃,都从来没太超出他的把握。他这时对我眨巴着眼睛,脑筋尚未追上来。
我又说把工钱算给我吧。
老板想,一般来说,好惹难惹都取决谁对于钱的急需程度。他看着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挺绝望地急需钱吗?
我迅速拿了衣服去洗手间换,让理查好好看戏。我穿着自己的牛仔裤、白色线衣走出来,老板却正在接待六个老太太。他叫住我,说:来来来,她们要点菜,你英文好,你来!……
他想把事情就这样抹过去。
我弯下腰,拾起我十几磅重的书包。
老板又说:你给她们介绍一下今天的特别推荐菜!
他五十多岁的瘦小身体奇特地出现一种笑意,一种热烈、巴结、绝不接受回绝的笑意。他的背、肩、两个膝盖,他的皮肤,都参加到这个笑意里。只有他的手,仍是愤怒凶狠。
我看着这个十四岁就做了饭馆Busboy的男人。他骨子眼儿里就是优秀跑堂。严酷的纪律和赤裸的求生欲望使他把一切都处理得职业化,非个人化。只要我现在留下来,他情愿请我给他一耳掴子。突然被他炒了的两个人使他本来已大为吃紧,随便怎样他得留住我。他认为我一定会同他合作,把刚才的事抹过去,因为他知道我有着比他更赤裸的生存需求。
理查,你好好看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老板,你欠我十小时的工钱。
老板没料到我也可以很冷血的。他把六个老太太草草安顿下来,耷拉着垂死的眼皮,走回收银机前。
我正不紧不慢折叠着仿绸缎的制服。他说:你要想好哟,你前门走,我后门就有人来顶哟。
便衣福茨两根手指敲着桌面,我们这场戏现在趋向一个决定性的转折,桌面给敲成了木鱼。
我说:我今天从三点做到现在,零头的三十分钟,你不必给我算了。
老板还想再说什么,他的手却已放弃对我的好言相劝,先于老板跟我反目了。手在收银器里大发雷霆,把金属钱币刨得稀哗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