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20)

作者:严歌苓


刘先生写的剧本被拍成了电影,电影打得又很响,一夜间就本事起来,来看我母亲时黄包车也不坐了,坐了部轿车。他告诉我母亲他已经是电影片厂的股东兼副厂长。我母亲随他坐进轿车,脸上虽淡淡的,心里却想:幸亏我没得罪他,帮他维护住了他心里对我的希望。她听他谈笑风生,讲拍片中的荒唐事。我母亲想,原来魏小姐也一夜间成了大明星!她和刘先生工作中往来紧密,只要她同我争,我太不是她的对手了。

三个月内,刘先生一发不可收拾,不仅有车,房也有了。他对我母亲的造访,渐渐稀疏起来。我母亲想:好了,时候到了。她打开柜子,从角落里拿出那个印花包袱布,里面十块光洋纤毫未损。我母亲很厉害,守她的财就像守她的身一样,守得铁紧。她遏制了自己的贪嘴,吃零食的习惯,每一文钱都花在节骨眼儿上。她多少次告诉我:好吃懒做的女人,下场往往很惨。她拿着沉甸甸的大洋进了布料店。她的对手是电影明星了,她不能在外貌上败给她。她一块块料子往自己身上比,最后选了块苹果绿的薄呢。她穿上苹果绿的半长大衣,剪了一排齐眉刘海,在下午六点来到刘先生办公室楼下。

她看见刘先生走了出来,便把手里的书打开,慢慢地边看边走。听到刘先生的嗓音唤她,她倏然从专注的阅读中冒出脸来,左顾右盼,像是没看见唤她的人就在三步之内。她从刘先生眼里知道自己对一切的设计都很奏效。

我母亲说:怎么这样巧?

刘先生说;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坐坐?

这是你的办公室啊?好排场。

这楼是我父亲报馆的。

我母亲想,千万不能热乎,不能粘上他。别跟他上楼。

她说:我要去上课呢。

上课?

我在修会计课,还修了英文课。

根据她对刘先生的了解,我母亲晓得刘先生会喜欢一个好学上进的女孩。

他和她就在路灯初亮的马路上分了手。果不出我母亲所料,刘先生第二天便到她的亭子间来了。他和她交往上的锈迹,立刻被除去。她对他承认,她曾经瞒了自己年龄,她到现在也还不满十八岁。刘先生听了,显出很伤感的样子,伸一只手撸着她的头发:这是个多么洁身自好、意志如钢的孩子。我母亲讲到应家三十几口为守着五百两黄金,外面的生意、学业,样样可以丢弃;他们让她一天也不愿多忍,宁愿冒受穷挨饿的危险独自闯荡,她以那种孩子式单纯直接的语言讲述,而刘先生却慢慢流下眼泪。他抱住她,说:和你相比,那些女人多么低贱。多么没有尊严。我母亲明白他指的是成了明星的魏小姐。

刘先生买了钻戒,打算向我母亲求婚时,解放军大队人马开进了上海。我母亲被夜校的女同学拽上街去,看这支穿上布军服生着农民面孔的队伍浩荡进城。我母亲对我说:开始你觉得这支军队很奇怪,像是走错了地方,但是过了一会儿,你就觉得,这支军队有种气势,有股劲头;任何军队都没有。我母亲在叙述这一段时,眼睛像在看电影:在队伍里一位长官不苟言笑地坐在马背上。学生们在街道两侧打着腰鼓。一只腰鼓槌儿不知怎样就飞起来,飞到那位长官头上。长官眼都没眨。然后他跳下马,拾起鼓槌儿,递给学生们。学生们既害怕又惊喜,竟没人伸手去接。大约有两三秒钟的僵局,一只细白的手伸出去,接住了鼓槌儿。那是我母亲的手,无名指上闪着钻石的光。

我母亲和长官的眼睛一下子撞在了一块儿。我母亲说:那一下子,你突然明白什么是男人。

“让我们看看……你父亲最高的职位……相当一个美国的州务卿?”便衣福茨从卷宗里抬起眼。他眼睛总是比我印象中的要大,里面两江海蓝的无邪。

“大概是吧。”

“你的母亲也是共产党员?”

“是的。”

“你们家只有你是非共产党员?”

“所以我父母觉得我不孝顺。”

“为什么?”

“因为我要参加了共产党,他们就不必为我操那么多心了。”我父母从来不操我的心。他们眼中的我,生存能力像条蚂蟥,剁成几节,眨眼就能愈合如新。我母亲看着我,目光里总有潜台词:行,不比我当年差。当我二哥发现我和他的同学开始相互传递不明不白的诗歌时,他给了我一顿臭骂,中心内容是:你有一个男朋友了,干吗来招惹我的同学?最后他伸出食指点了我半晌,掂量他嘴里那句话是否太恶毒,他把那句恶毒的话压低好几个调,说: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这是脚踩两只船!!!没等我反应,母亲从浴室伸出满是肥皂沫的脸。她说:不脚踩两只船,她怎么比得出好坏?她这个年纪脚踩两只船怎么了,脚踩十只船也不过分。她眼睛给肥皂辣坏了,龇牙咧嘴地对我说:我当时要脚踩两只船踩长些时间,就不会受你爸蒙骗。

“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理查问。

“你父母呢?”我反问。

“他们离婚三十年了。”

“我父母……”我懒得同这便衣解释什么叫“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什么是“相德以沫”。我只说:“他们是那种老式夫妇,离婚这样的词从来没进入过他们的意识。”

“你的父亲,在‘文化革命’期间,被批斗过?”

“当然。”他有三年时间被非官方囚禁。母亲在那三年中突然变得极其沉默,眼睛失神却有种凄惨美丽的光亮,像是相思病患期的少女那样的目光。她的内心时光逆流,她回到了一九四九年初秋的那个傍晚。

无出路咖啡馆part 1(18)

更新时间2009-4-22 13:27:10 字数:5048

 我母亲和十几个女同学戴着红十字袖箍轻盈地走在医院长长的过道里。病房内外全是伤号,见了这些年轻的义务看护立刻垂下眼皮。等她们走过去,他们却扭过脸,追看她们背影。年轻的士兵们从未见过如此单薄、苍白的少女,他们印象中的女性是红扑扑的,有着圆滚滚的四肢和胀鼓鼓的胸和臀。而这些穿素色旗袍的女看护全是一汪清水似的,似乎那一层浅蓝、竹青色的棉布下不存在一个具体的、物质的女性,只是一股仙气、一个精灵。这些农夫的儿子们还说不上喜欢她们,除了新鲜感的刺激,他们甚至有些害怕她们。仿佛她们和他们不属于同一人间,尽管她们苍白细瘦的手也做出些泼辣的动作;把他们扔在床垫下血污发硬的土布军装扯出来,扔到一挂推车里,第二天,军装被送回来时,已洗净熨平,一股太阳光的暖意和一丝清淡的浆衣水香气。经过她们细瘦苍白的手,一切都整洁得令人生畏:绑腿、布袜、绷带。一切都洁净得成了她们素净苗条身影的延伸,令农夫出身的士兵们不忍也不舍去触碰。她们和他们隔着一层口罩,她们在口罩的那一面对他们施舍恬淡的笑容。她们的手指清凉如露珠,每一记触碰都在他们身上留很久很久,像一种奇特的、好受的伤痛。士兵们将眼睛闭起,羞得无地自容,感受着这群仙子一般的女看护细瘦、苍白的接触:她们将他们的脚一遍遍擦洗,捏住每根足趾,细细剪去趾甲。或者将他们靠在她们单薄的胸前,把一匙勺一匙勺的粥或汤喂进他们口内。那真是让他们一秒钟也忍受不了的好受。她们有时也在雪白的口罩后面讲一两句话。本来就细而柔软的话音给雪白口罩的纱布筛得更加细而柔软,到达他们的知觉时,同样地触伤了他们一样,留下异样的、好受的疼痛。这疼痛包括她们和他们之间的不可能性——不可能缩减的距离,不可能建立的熟识,不可能将她们挽留住,哪怕是短暂的挽留。而只有一个小女看护是例外的。她总是来得早,走得迟,偶尔会问几句士兵们答得上来的话,比如:家乡主要种麦还是种稻?高粱收成好不好?今年是旱是涝?大军南下了,可给家里老人捎过信?知道你受了伤,他们会急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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