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者(16)

作者:严歌苓


“你往售报机中投两枚硬币,取出一份报纸。这时你呆住了,眼前的购货中心又蠢又丑地趴在地平线上,该死的建筑师怎么会设计出这样扁平的房子?你忘了这是哪个城市,它可以是美国的任何一个城镇。连锁机构张开纵横交错的锁链,把人们锁在上面。淘汰个性,个性有风险。连锁是步调一致,是安全。这些被安全连锁的人们胖胖地坐在夕阳里,享受非沟通的快乐。沟通风险太大了,针锋相对、一针见血的沟通能让几个人幸存?幸存者得多么坚强,多么智慧,又多么豁达?你看着连锁景观中安全的人们,连鸽子都不防意外,大摇大摆在户外餐桌周围徜徉。这个景观无疑是可笑的,丑陋的。你突然想到十多年前你对它的苦苦追求。你最后一次回到小村里,告诉孩子们美国有无数购物中心,像小村庄一样大。那种物质的丰饶,超过每个孩子的想象。

他说乔红梅在超市门口改变了主意,在打开的自动门前撤回一步,向右转身,朝“星巴克”走去。那儿有块长二米半宽一米的广告板,供人们在上面贴租房、卖旧货、私授课的广告。四十年代的灯具被当成古董出售。他看见乔红梅伸手撕下一条小签,上面有房东的电话号码。但她不久又把它贴回去,眼睛转向另一张广告。那张广告贴在最下方,很不起眼。广告上印着一只猎犬,所以他认为那是一张猫狗学校的广告。乔红梅蹲下身体,一手撑在墙上,为了更清楚地读那张广告上的字。字非常密集,黑压压排满大半张纸。

他看乔红梅的手伸向广告下一排小纸签,撕下最后一张。前面十九张都被撕去了。她将小纸签搁在掌心,端详一会,头略微偏着。来了一阵风,把纸签吹跑,她追了两步,站住了,看它滴溜溜打转,飞远。再来看她的脸,似乎刚悟到一条新思路。

16

等她离去之后,他去看那张印有猎犬的广告。原来不是猫狗教育家贴的,是一个隐居者,或一个退休侦探。他(她)教授一种“消隐法”,从熟悉你的人中消失掉。对有罪迹的人,这是个最干净的洗心革面手段。对腻味了自己婚姻或职业的人,这也是个最少伤害、最便宜的了断方式。对厌烦了自己人格,想更换全新人格的人,它提供了最大可能性。当然,它最方便那种想做女人的男人,或想做男人的女人。只需八周的课程,(每周一个半小时课时)和一千元学费,你的旧人格就终结,新人格就开始。

他告诉乔红梅,一九九二年“旧金山时报”登载过一篇文章,谈到消隐现象,并介绍了几本有关如何消隐的书。到九三年,全国消隐的人共有七万多名。有欠债不还的、有过失杀人的,有卷入巨大冤案又无望澄清的,有陷入不可自拔的婚外恋的......这些人精心设计消隐的每一步骤,获得新的出生证、身份证,社会保险号码之后,某个夜晚或某个清晨,永远地消失了。有的布置了自杀或他杀的假象,有的留下真切的遗书。

想象这七万多人的今天,无论当初的消隐给了他们痛苦还是欢乐,它都为他们打开了一片广阔的未知世界。

“这七万多人中,有一些去了国外,去做冒险家或语言教师。最理想是远东,比仿说,刚刚开放,对西方一派天真的中国......能够想象吗?你的外文教授里,可能就有一位这样的消隐者,一个对人或对己失望过度的人。”

乔红梅看着这个错拼的“失望”,第二十三个不完整的“失望”。

他说他是在望远镜里观望她的,等他赶到购物中心,她已不知去向。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为什么他总呆在暗处,让她防不胜防呢?

他似乎察觉到她并没有表露的衷怨,说他很抱歉,他常常临时怯场,怕他走出文字的掩体会令她失望,无非是个平实男人。他还承认常用高倍数望远镜把她拉近自己,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看她。那样,他把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占领,一毫一毫地亲吻,她发育不良的乳房在他看十分销魂,还有她臀部的一块胎记,都引起他凶猛的欲望。

她惊呆了,他怎么会知道她臀部的胎记?她偶尔游泳,把它露了出来?可她总是在早晨游泳,校园游泳馆人最少的时间。

他说他知道这种迷恋已经不健康了,但他没有办法。他要她相信,他是一个最懂得爱的人,从心灵到肉体。“望远镜把你拉进我怀里。这是我的胸膛,还够宽阔吧?这是我的肩膀,还够结实吧?这是我的皮肤,有一股常晒太阳的人的气味,并且体温偏高,你的手上来了,手掌那么清凉,它下面是焦渴的肌肤。这就是你的眼睛了,含有一份邀请的黑眼睛。邀请同情、懂得、甚至进犯。于是这是自找了。你已经逃不了了,进犯总是有一点疼痛。接下来,你一下张开自己,接受了我。”

乔红梅喘息乱了。她火烧火燎地面对着这人的文字,恨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也恨他,把她引上邪路。真恨他吗?她想不清楚。

他约她在旧金山南区的一家酒吧见面。酒吧名叫“Endup”。他说他在旧金山拥有一座小小庭院,风景优美,如果她愿意,他可以请她去那里做客。他要她别害怕,“Endup”火得不得了,永远满座,全是没心没肺调情的男女。他和她可以在那里深谈,也可以浅谈调情,也可以不调情。那是个认真、随便两可的地方。

她开了近两小时的车,到达旧金山市区时是下午三点。反战示威造成交通阻塞,办公楼大门全被人把住,被堵在街上的规矩上班人在警察掩护下,小批小批往楼里冲锋。她听说石妮妮和几十个同学一块进了城,就在人群里寻找起来。果然在市场街找到了妮妮。她和男友都穿着白T恤,胸前用红颜料画的血迹,乍看相当触目惊心。妮妮最近成了示威明星,电视里常出现她的大特写。

“你和格兰一块来的?”妮妮大声问。

乔红梅说格兰今天有课,不能来。

“我刚才还看见他!”妮妮问男友,“没错吧?他站在那儿拍录相。”

乔红梅心里“轰”一声。格兰一定是暗中在盯她。她昨晚告诉他,今天她要到旧金山陪两个中国来的朋友,大概会晚些回来。

妮妮说她想吃水果刨冰,便拉着男友和乔红梅进入一个店家。一见她胸口上的“血迹”,所有人都叫起来。妮妮无事人一样吩咐男友去买刨冰,一面跟乔红梅大声说笑。她说她男友险些和那个陷害父亲的女孩陷入疯狂恋爱,她趁机解开了疑团,女孩拼写的“失望”一个字母不错,就是说,密语者确实冒她的名跟妮妮通信的。

妮妮因为反战而出风头,各行各业的富翁都看见了她给警察抱走时,以甜美声音唱“国际歌”的电视镜头。他们全断绝了和她来往。

乔红梅问她是否还打算嫁富翁。

她说一革命起来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好像是另外一种荷尔蒙开始支配你的身体。现在她觉得富翁们一点也不性感。正如过去,她认为漂亮的穷光蛋男人不性感一样。她说什么让她热血沸腾都行。她只要热血沸腾。

告辞了妮妮和男友,乔红梅混入了示威人群。她飞快动着脑筋,万一碰上格兰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些鬼头鬼脑,便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她就向格兰摊牌。

把车停下之后,她看看表,离约会还有一小时。她特意到得早些,好摸清方向,找好退路。停车场离“Endup”有五个街口,走过去时可以定定神。她拿出镜子,口红。是那种当下最流行的唇彩,马上让嘴唇娇嫩多汁。她把粉盒放回皮包,手却碰到一件东西,牙刷。她居然带了牙刷来,她前后矛盾的种种打算中原来包括过夜的打算。她手指捏在牙刷的毛刺上,使劲搓动,她想看看这个女人今天到底要怎样去野。开两小时车,去和一个网上来的男人见面。然后呢?他趁歌手长啸的当儿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他的庭院。一个自带牙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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