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出书版)(4)

作者:严歌苓


他把她也当成那无数蠢女人中的一个。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抬起头,看见女荷倌一晃发了福、国字形的大脸蛋,棱角浑圆,如同一张被人玩太久的纸牌,直角磨去,在方形和圆形间模棱两可。胖荷倌比刚才的瘦荷倌有看头,脸上带情绪,段凯文输一把,她那冰冻一层的漠然便碎裂一次,露出窃喜。

现在段凯文有了两个玩伴,刚才吃面条的秃头和一个面色土灰的男子挪到这张台来了,各踞一方,围攻胖荷倌。这两人是段的胜利招来的,他们认为段杀出一条光明坦途,他们可以顺着走一程。段推上五十万的注,此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推出十万码子,都跟段押在庄上。

晓鸥突然发现胖荷倌的两撇眉毛浓厚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乱的草檐下点着的灯,再亮都昏暗。这眉毛可不好,比男人还男人,非克死你不可。胖荷倌手一动,一道绿彩,原来她戴了个成色不差的翠镯。一对如此的眉毛和一只这般的翠镯,看起来像在抬杠。妈阁有不少葡萄牙人的混血儿,这位荷倌混得比较乱。戴镯的手将牌发到段凯文面前。段又朝她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胖荷倌大大方方翻开牌,一个是红桃五,一个是梅花十,两张牌相加,九为最大,过九为零,因此这两张牌加起来,只有红桃五算点数,仅为胖荷官积了五分。非常平庸的手气。

段凯文右手拇指和食指数钞那样捻动:一个角捻出来,半张牌再捻出来,接下去他把牌轻轻一掷:黑桃三,第二张方块九。他得分是两点。

晓鸥心想:刚才那几手牌,输赢都漂亮,这时怎么了?

庄家、闲家各要一张牌。吃面条的一肚子面条全冷了,土灰脸的膝盖上下颠颤。晓鸥喝了一口水。似乎是她喝水提醒了段,他侧脸看她一眼,看出她浑身有点软,劝慰地笑笑。他把手伸向荷倌:翻牌吧。荷倌翻出个梅花二,加上前两张牌的点数,她现在是七点,赢的机会不小。

段凯文把脊背朝天的牌摩挲着。右手拇指抠起牌的一角,捻出一个红桃,顺着捻下去,三个红桃出来了。观战的人开始进入角色,吆喝着让他"吹!吹!……"假如牌面是八点,他必须把那多余的一个点"吹"下去,不然点数过剩,就爆了。一上赌台,人人都是蒙古症儿童,幼稚可爱,牌上那命定的点数在他们出世前都写好了,是能吹得掉的吗?

而这个清华毕业的成功企业家真鼓起微微下坠的腮帮吹起气来,他那样认真而愚蠢,估计最倾心他的女人都羞于相认。梅晓鸥把目光转开,他愚得她也跟着害臊。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大嗓门:"段总来了吗?"

老刘到了。台风没把飞机刮翻,老刘拎着好干部下基层的黑皮包从门口进来。

"哎哟段总,怎么样?"

段凯文此刻因为吹牌半斜着身,一侧腮帮几乎贴在台子边沿,这是一个派头不凡的中年男人很丑的姿态。他的目光越过晓鸥的肩膀,看了老刘一眼。谁让段总看这么一眼,就明白自己被看得粪土不如。那一眼可以杀你;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趣不识相不合时宜的东西,你还不去死?

晓鸥明白,最虔诚的赌徒迷信一切细节,一切征候,什么东西、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着一个巨大主宰的支配。老刘就是这巨大主宰送来的丧门星,比胖荷倌还于他不利。所以他放弃一般把抠哧半晌的牌一抛。牌面上是红桃八,多余一个点。刚才那么吹,都没吹掉。两张有效的牌加在一起点数为十,等于零。

输了。

吃面条的和土灰脸站起,走开了。

老刘这会晓得厉害了。他在心里回放段凯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样的目光。不对,光辐射一般的目光。从科员到科长再一级级爬到副司长地位的老刘几十年在心里编辑了一整套各种眼色的光谱大集,什么眼色他都有详细注释。对这个腰缠万贯的段总,老刘看得比上级还上级,因此他先溜到赌厅门外段总那具有超强杀伤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带,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总惹了。段总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读为:操,老天真有眼,怎么没把你的飞机刮到海里?!

梅晓鸥反正是读懂段总眼色的。晓鸥能解读赌徒的各种眼色。这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说,一动都别动,让段总专注反省或认输。段总沉默了两分钟,呼吸匀净了,神色从容下来,对胖荷倌打了个"飞牌"手势。这是从西方赌场舶来的词语"Freehands",被中国赌客吃掉了一个字母"r"之后,变成了现在的"Fee",于是成了"飞"牌,即荷倌自己走牌,赌客不押注,只是旁观牌的走势。电子显示屏上记录下的"庄"、"闲"二家博弈胜负,便是段总此刻如何下注的参考。晓鸥看着段凯文计算三角几何的高深面孔,心里好笑:赌台里装着八副扑克,四百多张牌,数字能拼出无限的组合,怎么能让你计算出牌路?音符只有七个,自古至今,组合旋律的可能性就是无限的。再看看对号锁、保险柜,十个数码又是多少种组合?

必然是每个赌徒不去提的,甚至不去记忆的;他们向别人向自己常常声张的是偶然吃到的甜头。必然就是梅晓鸥的阿祖梅大榕,跳进海里把光着的屁股和脸面一块藏到鱼腹里。

飞牌飞了十多个回合,段凯文朝胖荷倌打了个手势:开始吧。在飞牌期间,赌桌边上又添了几个看客。眼神机灵得发贼,姿态中透着底层人的世故,习惯于不学无术又甘心奉献最低等的功能使他们形成妈阁无产阶级的风貌。晓鸥一看便知他们是老猫和阿乐的马仔,被派来看"货"的,以防段总出老千。他们的老板在分吃梅小姐的"货",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小小的误差都很昂贵,上百万、上千万都可能。万一段总身上掖了个五十万的码,再会点戏法,把它混到台面的码子上,他们在台面下就要认一倍的输。

这一注段总押得不大,二十万,走着瞧。但他马上赢了。他舒展脊梁,四下里扫一眼,巡视胜仗后的战场一样。再押的两把都是五十万,都输了。他扭过头,看看晓鸥。十年经验教给晓鸥,此刻出不出主意都是她的罪过。出主意一旦他输了,他会赖你存心出馊主意,不出主意他骂你冷血,见死不救,做你的客户图你什么?至少击鼓助威给他当当啦啦队吧?

"你饿了吧?"这是段凯文扭头看她之后说的。

"我给您订了两家餐厅。就看段总想吃中餐还是西餐。"梅晓鸥说,"我请客,段总要给面子噢!"

"吃西餐。不过我不给你面子让你请客。"

"段总不能坏规矩;我的客户到妈阁来,接风洗尘都是我的事!"晓鸥说这些话时不完全是敷衍,下了赌台的段凯文又是个顺眼顺心的男人。

"那我宁肯饿着。"段把脸转向赌台,好像要回去接着输。

"那好吧!没有像您段总这么不领情的!"晓鸥让步地笑笑。

老猫和阿乐的马仔们看看段又看看晓鸥。在他们眼里晓鸥此刻是浪的。他们也没办法,晓鸥看上去比实际上要嫩很多,一笑两条细眉下一对弯眼,不笑又是孤苦伶仃的凄艳,慢说她在行内做人堂正,就是她整天请男人们吃亏也情有可原。他们的老板做不过这位梅小姐,就因为梅小姐美丽豪爽,又形单影只还不失体统地浪一浪。

段凯文走到贵宾厅的小吧台,端起拧开盖的苏打水倒了半杯,深饮一口,向赌厅门口走去。台面上他欠赌厅三百二十万,台面下他欠三个叠码仔每人三百二十万。除了段输给她的三百二十万,赌厅还要付给晓鸥百分之一的"码佣",这两个小时共有三百多万的"Rolling"(流水账),百分之一就是三万多。晓鸥尽管在心里把赌徒们看得不值一文,她深知自己正因为这些一文不值的人格买下别墅和宝马。她一直梦想做个寻常女人,夜夜安眠,拥有芸芸众生都拥有的早晨,见见十年不见的朝阳和晨露,靠收房租和吃利息开支油盐柴米,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叫史奇澜的赌徒。史奇澜欠了她一千三百万赌债,她必须留守在现在的行业位置上,借行内的势力确保那一千三百万的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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