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出书版)(33)

作者:严歌苓


一盘白蘑炒荷兰豆摆上了小餐桌。儿子拿出手机,在上面玩游戏,顺便监视侵略者。进门就用一张面巾纸讨好他的这位侵略者,更使他警惕。

门铃响了。阿专拎着两盒烧腊进来。决定带老史回家来吃晚饭,晓鸥就差派阿专去买四样烧腊。阿专放了餐盒就告辞了。保姆把第二盘热炒放在桌上,也怯怯地道了声"慢用",离开了厨房。

晓鸥从餐厅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忘了是哪个赌客送的,一喝就是赝品。儿子看母亲举起酒杯,跟这个被她从路边捡回来的老伯碰杯,眼中的神色不止是警觉和错愕,还有一种探索,如同被某个童话吸引了,或许是《灰姑娘》的倒错版本,女王看上了个"灰老头"。

史奇澜吃得很尽兴,喝得更尽兴。晓鸥让他快讲他的计谋,他看一眼男孩,肉眼都能看出那童稚的脸庞两侧一对耳朵像小动物一样支棱起来。晓鸥看儿子死守阵地,微笑起来,对老史说,没关系,说吧,趁舌头还没喝大。

"这么着,我认识一个人,也是干你这行的,他哥儿们跳槽到越南新开的赌场去了,那赌场还没热火起来……"

"你背着我认识不少干我这行的呢,是吧?"晓鸥抢白他一句,同时把饭碗往桌上一。

儿子看母亲一眼。母亲声调这么不饶人令他更加狐疑。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厉害,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对他厉害,她就不是他的一般女人,他也就不是她的一般男人。孩子当然不会有如此明确的认识,但他直觉到母亲和这"灰老头"关系不一般。

老史不在意晓鸥的态度。赢了十来万的老史连假茅台都不在意,他简短地把自己的计谋讲述出来:越南赌场的总领班邀他史奇澜去越南玩几天,最好多带些如他老史这一流的"成功人士"。老史的父亲是浙江人,有些靠做小商品发家的远亲,远亲们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炒房,小发财成了大发财,从他们中随便挑个油水足的揩一揩,就够还晓鸥的一千三百万了。怎么揩油?这就是计谋的精妙所在:总领班答应借老史一千万筹码,老史再把一千万转借史家远亲开赌,一旦输光,远亲必须把一千万还给转借给他筹码的老史,因而老史便可以把那一千万截获下来,用来偿还晓鸥。

晓鸥听得头晕目眩。这是多么复杂的迷津,老史点拨她两遍,她才稍微明白一点。

"你出面借人家赌场一千,你怎么还人家?"

"慢慢还呗。找我要债的人比七十年代北京人买芝麻酱排的队伍还长,让他上后边儿慢慢排着去。"

"那你不是坑了借你一千筹码的总领班?"

"我没说不还钱啊,可是得按秩序来吧?输多少还多少,连本带利,一个子儿不会差他的,就是别问哪年才轮上还他的钱。"

晓鸥慢慢喝了一口酒。老史真成了老烂仔,这么下三滥的计谋都想得出来。

"我不参与你的勾当。"晓鸥说。

"不用你参与!"老史激情地瞪着眼。创作一件好木雕和创作一个勾当,他焕发出同样高的激情。后者也许更让他激情些。

"你肯定还不上越南那个人。"

"肯定能还上!"

"既然你这么大的信心,那我就等着,排到买芝麻酱的大长队里等呗,甭绕那么大个圈,绕到越南去坑人家一笔钱。"

"我不想让你等!我要把钱马上还给你!"

"我不要!我已经说了我不要了!"

沉默到现在的儿子突然开口:"妈妈你为什么不要?那是我们的钱啊!"

两个成年人吓一跳:原来十二岁的男孩把自己囊括在这个讨论中,沉默地听了半天其他与会者商议争执,现在终于发言了。

"你小孩,不懂!"母亲冷冰冰地说。

"上次我借给王斌五块钱,你还让我给你要回来呢!"王斌是儿子的同班同学。"一千是那么多钱!"他不知道那不是一千,是一千万。

"不是一回事儿,啊!"

"怎么不一回事儿?你说妈妈挣钱多辛苦啊!养活你容易吗?你在外面充大方!"

"哎,你今晚洗澡了吗?"

晓鸥的意图是用这句话把儿子重新放回他未成年的位置上。这个连澡都不能自觉去洗的人,充当母亲和家庭财产的卫士显然是好笑的。儿子看着母亲。母亲扭过脸去叫保姆的名字。那个专管男孩日常生活的保姆应声跑来。母亲让保姆马上带儿子上楼洗澡去,换上应季睡衣,天这么凉了,不说都想不到给孩子换睡衣,还要靠她通知才知冷知暖吗?晓鸥慢条斯理的权威,把每个人都搁回位置,只用一条最基本的家规,重新强调了她在这个空间领域中不可挑战的一言堂。又当爹又当妈的妈必须比爹还要严厉,比妈还要慈爱。大部分单身母亲养不出出息儿子。假如她梅晓鸥生活在父母双全的家境里,不会在三十七岁上还跟老史这老烂仔面对面讨论曲折黑暗的计谋。儿子在楼上开始洗澡,淋浴一开厨房的水管就会微微呻吟。早就需要找水管工来修了。两个人听着水管哼唧,一面喝闷酒。她不知道水管子有什么听头,让两人入神地听了上十分钟。

"你家小小知道你的计谋吗?"

"不用她知道。她知道干吗呀,不更恨你了吗?"

晓鸥哼哼一笑。女酒鬼那种丑陋的、下颏松懈的笑,笑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多在乎着什么的人。

"那你跟她说我不要你还钱了吗?说了她还会不会恨我呀?"晓鸥问。

"我什么也没跟她说。第一,我不会不还你钱。不可能不还。"

晓鸥吃了一块卤水墨鱼,喝到这种程度,卤水塑料吃起来也会差不多滋味。

"那第二呢?"

"……什么第二?"

"你刚才说了第一,我等着第二呢。"

"第二我在前面说过了。她已经恨上你了。"

"我一千三百万血本无归,换了她恨上我?真--公--平。"晓鸥身体从椅背上往下滑,腿往桌下溜,几乎半躺着。脚尖碰到了老史的脚,她马上意识到脚趾是那么的赤条条。她赶紧把脚缩回一点。老史的脚也没穿袜子。她突然想到他这双带着他跑了各个下九流小赌档的脚可能好几天没洗。晓鸥醉一半醒一半,醉了的那半联想丰富,想到陈小小和史奇澜火热的性活动,醒了的一半把自己的脚收回来。别去触碰属于陈小小的男人的脚。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同时诱惑着她和恶心着她。原来她梅晓鸥能同时着迷和恶心一个人。原来人的生理极致享受都不那么高贵和卫生。

"要是小小知道你免除了我的债务,肯定会说:她凭什么不要你还债呀?你史奇澜是不是跟梅晓鸥有一腿呀?那我们俩就是一身是嘴也说不清。假如小小在外面得到钻石翡翠,是从某某男人那儿得到的,那男人免收费,我会怎么想?我马上就明白这男人图小小什么,已经图到了她什么。为了小小,也为了你,我也得把钱还上。"

为了小小,也为了她。把这两个女人对称起来,表露一种愿望。这是一种什么愿望,醉了的那一半晓鸥笑眯眯地看着老史的脖子。他喝了大半瓶,哪儿都好端端的,就脖子醉了,红得发紫。

"也为了我?别为我呀!"实在不行,我晓鸥还可以去你厂里的库房拖家具呢不是?她心里说。

"怎么能不为你?你和小小,是我心里最有愧的两个人。我只对你们这两个女人心里有愧。别看我欠那么多人的债。我经历的女人也不少。"

晓鸥看着他。她知道这幢别墅各房间里的六只耳朵都竖着在听老史说话,虽然听不清。晓鸥几乎不带人回家来。保姆们对她那个空公寓很熟,常常去吸尘擦土,都明白她们的女主人真要发生什么也会在那里背着儿子和她们发生。她们深信女主人一定在暗暗发生什么,从不间断,也从不妨碍这幢别墅里单身母亲和儿子的正常生活。她们从不认为女主人不该发生什么:有钱有权的女人和男人一样,钱和权为他们赢得了和生活随便怎么来的特权。今晚的关注热点是女主人居然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而这又是个什么男人?比她老出一个父亲来,还在妈阁的电视新闻里当过一夜一天的小丑,跳梁不成反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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