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出书版)(58)

作者:严歌苓


老几在这个玻璃病房里住到了十二月份,有一天药和饭都没有送来。第二天还是如此。医生和护士把玻璃病房里的老犯人病号给忘了。他站起来,推了推玻璃门,门是从外面锁上的。他可不上当,去砸烂玻璃什么的。玻璃一砸烂他就又成逃犯了。他的耳朵深处常常播放着小女儿丹珏的英文“对敌喊话”。现在他要做个最好的犯人,除此以外,他体现不了任何对于婉喻和孩子们的顾念了。尤其对婉喻。

夜里非常冷。这没什么,给蔬菜保暖的草也能给老几保暖,于是在夜间他就在棉被上堆放一个小草垛。最后一批洋白菜和胡萝卜还没有被收割,它们就是老几的口粮,取之不尽,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开饭。上厕所也特别方便,就直接给洋白菜、胡萝卜施肥,等于是萝卜、白菜通过他的消化系统营养萝卜、白菜自己。

他的肺结核神奇地好了。虽然进入了冬天,白天太阳还是把玻璃房子内烘得很暖,暖得他穿不住棉衣。洋白菜和胡萝卜给他吃了一多半,还剩下不到半垄菜和萝卜的时候,玻璃门的锁被打开了,邓指矮小威严地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背后,军装里别的手枪在腰里成了一个扎眼的凸显。他没有说话。老几还是那样文雅地点个头,笑一笑。其实要不是邓指的矮身量,老几是认不出他的,因为邓指的脸像非洲人一样黑,又剃了个秃瓢。

“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你了!”邓指瞪着老几,连带一点鄙夷。“怎么跟个非洲朋友一样?”

老几心想,这些恰恰是他老几想说的。幸亏他没说。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对一个干部说此类话的。

邓指继续瞪着他,似乎老几还有其他什么变化,他一时找不出语言来形容。

“咋看咋不像你了。”

老几结巴道,怎么会呢?他心里好笑;他倒是巴不得不像自己,像别人,像任何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比像他自己好。只要不像他自己,他就可以大大方方离开这里,回到婉喻身边去了。

“眼睛不像了。”邓指觉得说得不够准确,又摇摇头。“也不光是眼睛。”

也许从秋天到冬天的无眠是会改变人的相貌的。

“我来带你到我那儿去。”邓指说,一边掏出一副精巧的手铐来给老几戴上。“你行李我都给你拿上了,在我马车上。”

老几十分配合地把两手凑到邓指面前,尽量方便邓指上铐的动作。他的每一点配合都是对婉喻和孩子们的顾念。他结巴地说,那总该办个出院手续什么的,不然算他逃跑怎么办?

邓指不搭理他,一蹦一蹦地走在老几侧前方。一蹦一蹦就使邓指的头顶忽而达到老几的耳垂,忽而又落回到老几的肩膀。邓指在生着大气呢。生谁的气?不是生老几的气吧?假如生他老几的气,把他带到他的新农场慢慢地整,那可怎么办?站在任何人的立场上看,老几挨邓指的整都活该。老几是邓指中队的人,又是在邓指当班那天跑的,不算邓指渎职也算他管理不严。谁的中队跑了犯人总要让队干部受一点连累,少一个机会做先进单位或模范个人,总会有一大堆事情要擦屁股。保卫科为了老几的逃跑丢掉了多年保持的先进称号,河北干事不就是为此恨上了老几?借谁的手都想把老几给灭了。

在马车上,邓指跟老几说他现在升任了新农场的副政委,而正职政委是从缺的,所以他有权利要求把老几调到他的管辖范围。他的新农场有一个中队驻扎在青海湖边,专管捕捞湖里的湟鱼,供应周围几个劳改农场的干部食堂和家属,也提供一部分给犯人病号。邓指说三年的饥荒把湖里的鱼吃掉了一大半,所以现在捕鱼要投入更多人力。这个捕鱼中队需要一名统计员,老几将接任这个犯人们都眼红的职位。

老几结巴得越发厉害,一个“谢”字被他重复好多次,赢得了时间琢磨,邓指跟自己什么时候建立了这样的交情?这里面会不会有陷阱?劳改局和场部领导对他老几的宽大是让一些干部不服的,他们会跟老几来阴的,已经给他布下黑号子和暖房这两个陷阱了。

马车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邓指给老几使了个眼色,叫他一块过去解手。老几跟邓指一同吃饭是吃过的,却从来没有一同排泄过。一同排泄要求更进一步的亲密和平等,否则老几的生理系统不听指挥。他婉言谢绝了邓指的邀请,说自己暂时还没有这类需要。邓指的眼色变得狠狠的了,老几赶紧跳下车。

他双手套在精巧的手铐里,跟在邓指身后。天晓得这个矮个子副政委要对他干什么。出院的时候他没有看见邓指给他办手续,走出医院的一路也没有碰上熟人,谁能证明老几不是又逃跑了呢?假如邓指把他弄到这里来,就地正法,驾车的职工只听到了枪声,事后只能靠邓指的一张嘴解答原委了:陆犯焉识,绰号老几,又一次企图逃跑,被就地击毙。

邓指还是带着他往前走。这一带的沙柳曲曲弯弯,聚成林子就像大地长出了老几式的老卷毛,并且是出了黑号子又在玻璃暖房养出的卷毛,又长又乱,还被污垢头油弄得支棱起来。在这样的沙柳林子后面,发生任何事都会避人耳目。

邓指往回看了一下。老几稍慢一步,也往回看一下,想看看邓指到底在看什么。什么也看不到,连马车的影子都被沙柳林子和暮色抹杀了。车把式是邓指的人,一定是。就是现在不是,邓指一旦填充了正政委的缺额,他也会成为邓指的人。所以车把式就是知道邓指干掉了老几,也不会向着老几说实话的。

老几开口了。说他就是想老婆婉喻想得太苦才跑的。他打算见老婆婉喻一面,跟她好好吃顿晚饭,知道她一切都好,就自首去。也许还会向她坦白一件事,求得她的谅解。

“你要坦白什么事?”邓指问。现在他停下来,开始脱大衣。

老几笑了笑,只说这是非常私密的私人秘密。他结巴着磨蹭时间,看邓指是不是脱了大衣就掏枪,假如他掏出枪自己还有没有求饶的余地。如果他不求饶,被一枪毙命,婉喻和孩子们就成了垂死抵抗、逃跑未遂的敌人家属,永不得翻身了。

“那你怎么没见媳妇儿就自首了呢?”邓指问道。

老几说他突然意识到,假如见了婉喻就把她的生活彻底毁了。孩子们的前途也会跟着毁灭。

“你媳妇啥样?”

老几微微一笑。这笑是比赞美之词更含蓄更达意的赞美。邓指马上领会了,也笑了一下。一个爱自己老婆的男人对这种无词的赞美马上能心领神会。

“你要跟她坦白,自个儿有过外遇?”邓指微笑着问道。

老几看看他。邓指想套出他老几的秘密故事呢。一个即将要被他亲手毙掉的人居然敢吊他的胃口,并永远地不给这胃口予满足,这是一向自信的邓指所不能接受的挑衅。邓指又笑了。男人知道男人有多么脏的那种笑容。

“我还以为大文豪不搞这些事呢。”他把皮大衣甩到一棵沙柳上面,整棵树上下颤悠。

老几看到他撩起衣服,从裤兜里掏出的不是手枪,是几张剪成小方块,又揉皱的旧报纸。邓指一定要等老几坦白了整个外遇的过程才会毙他。大荒草漠上的干部们太缺乏娱乐,这也不怪他们。他大概还等着听老几的外遇中一个个有滋有味的细节,将来等老几已经变成了黄土,这些外遇细节会在一批批干部和犯人间发展和走样,使死了的老几借着走样的故事达到不朽。

邓指把自己手里的报纸分给老几一半,邀请老几跟他一块蹲下,并说他可以帮老几解开裤带,脱掉内裤。老几不由自主向后退一步,结巴道:“谢、谢、谢谢!自、自己来!”

邓指蹲下后,发白的枯草差不多淹没了他的头顶。他还是那种男人与男人的谈话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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