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出书版)(39)
作者:严歌苓
隔着马路和暮色,他看着婉喻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臂弯上挎着的皮包分量不轻。他赶紧付了小人书的租金,拉着女孩在马路对面跟着婉喻。他跟女孩说,现在就送她回家去。女孩反正对上海地理无概念,他要在真正送她回家前让她继续发挥作用。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婉喻在一个无轨电车站停下来,跟一大帮等车的人向马路一头伸长脖子张望。
他拉着女孩从街口穿过马路,站在电车站的后面。等电车来了的时候,他在人群后面看着婉喻,见她向后仰着上身,为了先把脚踏上电车的台阶,而脸不贴在别人后背上。她的本领很大,车门快要关的时候,她的上半身还斜在车门外。她就那样变形地让车门在她背后终于关严。他站在车下,看得目瞪口呆。他在路边叫了一部三轮车差头,要车夫跟着无轨电车的路线走。
三轮车在第三站停下来,无轨电车刚刚到。陆焉识付了车费,拉着女孩就往车上挤。婉喻已经做出样子来给他看了,总有些人要被另一些人挤下车去,你必须打定主意不被人挤下车。还有就是只要身体的一部分先上了车,身体其他部分迟早能上车。
整个这段时间,我祖父都是目瞪口呆地在侧后方看着我祖母。他一时还没有时间去想,什么样的日子能把曾经的婉喻变成眼前的婉喻。
现在陆焉识往右侧移动一点,把女孩拉到他前面。越过女孩的头顶,他能看见婉喻极小的一点侧影,因为她大部分侧影被她抓住横杆的右臂挡住了。她的发髻基本上还是黑的,只是小得可怜。为了这个可怜的发髻,他都忍不住要流泪了。女孩突然问他,从她亲戚家来的时候也走的是这条路吗?女孩的西北话让周围人开始寻找这个无拘无束的大嗓门出自哪里。他觉得婉喻也企图回过头。他眼睛监视婉喻,一面对女孩的耳朵说,在上海不可以在公共场合拉开嗓门的。接下去他解释说,上海太大了,他们早上玩到晚上,早已经玩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不可能原路返回。
婉喻在第五站开始往前门运动。他拉着女孩往后车门口挤。这一站下车的人很多,街上的人更多,下车的人一下就沉没在街上的人海里。他跟着婉喻往前走。小姑娘在大声问他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从婉喻身上转过来。
“咱到家了没?”
“快了。前面就是。”
他敷衍地向前方伸伸手指头。人贩子对拐骗来的孩子都会这么说。
婉喻穿过马路,走进一个食品商场。他跟进去,跟她拉开五六米距离。女孩进了商场马上就来了耐心,两只眼大了许多,眼珠像给强光刚晃过,瞳孔还没有调整过来。你可以拿她那张脸去国文课堂上解释“眼花缭乱”这个成语。陆焉识告诉她,送她回家之前,他想给她买一点糖果。他要她在糖果柜台慢慢挑选糖果,千万别走,等他买完别的东西回来给她付账。
婉喻行走轻盈,再挤都挡不住她,她在人海里像条直立游动的梭鱼。她的内八字解放脚挺灵巧的,甚至有点稚气好笑。对,就是他走下跨洋邮轮在码头上看到的婉喻,而这步伐的可爱,是他在大荒草漠上一遍遍回味出来的。
婉喻在一个柜台前面停了下来。是个卖水产干货的柜台。她看上去好安静,好平实,怎样都能把日子往下过的一个女人。你看她还要买开洋回家烧菜呢。这个季节是该烧开洋黄芽菜吧?恩娘的生活智慧海一样深广,够贫苦的婉喻在里面打捞一辈子。她让营业员把一种开洋用金属勺子舀到她面前,她拿起一颗干虾,放在舌尖上嚼了嚼,又让营业员去舀另一种。全是恩娘式的精明,要试一试开洋是否有潮气,越干越合算。就是那么个唇齿的小动作,就是那样的一抬眼,一抿嘴,婉喻做得都那么精巧细气。这精巧细气让人对她眼角的细纹、缩水的身高、小了的发髻、干缩的皮肤都可以忽略不计。
陆焉识看得入迷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自己却毫无感觉。
他在这里叫她一声的话,她会怎样?自从通缉令贴出来,她就应该做好跟他邂逅的准备了吧?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这一点也还是从前的婉喻,好人家的女子是不旁顾的。他让她走了。他用袖口抹干了眼泪,走回到糖果柜台,看见那个女孩果真是满脸期待地等他买糖果。他的坏心情来了,对她挑选的糖果不理不睬,指了一种最便宜的糖让营业员过称包好,然后沉着脸付了钱。所剩不多的钱又有一部分走了,成了这些廉价糖果,在女孩嘴里咂咂有声地融化。
送了女孩回家之后,他乘上往江湾去的长途汽车。在自首前,还是要好好做个逃犯,所以同一个浴池不能连续住两夜。他在江湾找到一个民营小旅店,开在一个木板楼房里,楼上楼下一共八间屋。他是他那间屋的最后一个投宿者,同屋的人都早已睡着,他们都是第二天要进上海的乡下人。
这是个吵闹的夜晚,同屋的人打着猛兽的鼾声(我祖父不知道,他的鼾声比他们更强健凶猛)。陆焉识设计了各种跟婉喻的见面场景,不断推翻旧的又不断设计新的。他认为最理想的方法是见面之后让婉喻把他扭送到公安局,这样对婉喻可能有利,对孩子们可能更有利。丹珏的英文对敌喊话说得很透彻,假如他对他们的母亲还有丝毫顾念的话,对他的孩子们还有丝毫责任心的话……对,就这么办,让婉喻亲手把他送到公安局,他挨枪子也为婉喻的政治进步赚上几分。这样他对那颗子弹就会更想得开。
他越来越清醒,两个拳头搁在棉被下面越抓越紧,抓出两手心的汗来。他将跟婉喻美美地吃一顿晚饭,找一个情调好的餐馆,梅陇镇?……不,梅陇镇不行,还是西餐比较优雅,那就国际饭店。这是推迟了几十年的一顿晚餐,之间不再夹着个恩娘。他们会喝点法国红葡萄酒。他要好好地正面地看看婉喻,告诉她浪子回头金不换,就算判刑流放最终使得一个浪子回头,让老浪子终于识了好歹,看到他误了自己和婉喻什么,那就是国家替陆家办了一件正事。假如说完了这些,还有时间,他会告诉她有关一个叫韩念痕的女人,他会请求她宽恕。
第二天下午五点的时候,他已经在小人书摊子上坐好了。马路对过的学校大门里又是先放出学生再放出老师,最后放出了婉喻。他会走上去帮她挎那个沉重的皮包吗?……他们蛮可以这样度过晚年:他到她学校门口来,接过她的皮包,跟她散淡地谈天,挤进挤满普通人民的电车。但是没有一场囚禁和放逐,他这个老浪子会回头吗?
婉喻却在第三站就下了车,这是陆焉识没有提防的。他拳打脚踢在四周人墙上凿洞开路,脚从车门迈出来,刚一落地,就摔倒在地上。许多的腿脚在他身边分叉,绕开他,又渐渐沉入马路上的人海。他站起来一面浑身拍打灰尘,一面急着朝前赶路。但婉喻已经不见了。他一跤把婉喻摔丢了。此刻他听到一声汽车喇叭,一辆公共汽车向一边偏着拐过弯来,乘客成了包得过多的肉馅,都从窗口漏出来了,并随时要胀破车子的铁皮。从窗口漏出的“馅儿”发出一声叫喊:“姆妈!”
陆焉识马上认出这声音来。丹珏的声音。婉喻被车站上等车的人遮住了,此刻向前跨了一步,轻轻扬了扬手。丹珏和母亲在这个站汇合,然后两人一同要到某个地方去。车迟迟疑疑地靠站,打开门,丹珏跳下来,几乎是擦着她父亲走过去。作为逃犯他太成功了,而作为父亲他比较悲哀。再一仔细看,丹珏不是一个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人。
我祖父那时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正在长成他记忆里那些书稿的唯一读者。这个小姑娘也将是他的奇异记忆的第一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