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出书版)(36)
作者:严歌苓
焉识如果说,一打起来就难说,十年八载一家人内地、上海两地分着,也不是一桩事情。婉喻这时总是做应声虫的,说对的呀,一家人不可以分开来十年八载的,东北人从“九·一八”到现在,还留在上海,跟他们家里人分开呢!婉喻应声虫做到此时,恩娘便会笑眯眯看她一眼。这样笑眯眯的一眼一眼,看多了便有话了。恩娘的话是:“这样好吧?我就不去内地了,在上海帮你们领小囡囡,内地有没有奶糕给小囡囡吃都没一定呢。两个大小孩呢,反正已经做得上你们的帮手了,你们就领在身边,到内地去吧。要不然你们到内地要带多少物事啊?我留在上海,带不动的物事就扔给我好了。”
婉喻一开始是上了恩娘当的。她一听恩娘把自己放了,放给了焉识,以为真正可以过小两口的好日子了,便接恩娘的话说:“这也好的,到内地毕竟要吃苦头,老的小的吃不消。”
恩娘或者独白:“是的呀,老也老了,走啊留的都一样,哪里都是个死。”或者自语:“几千里地,弄不好倒客死他乡了。这把岁数了,死了活了都一样,死得舒服点吧。”
只要恩娘一提死,婉喻就知道自己已经落进了恩娘的陷阱。恩娘是试探她和焉识的。她马上说:“那我也不去了,我陪着恩娘留在上海。”
恩娘一脸嗔怪,这怎么可以?怎么担当得起?恩娘拆散你们两口子算什么?我死了陆家祖先都不饶我的。
婉喻就要拼了命地弥补,说:“我陪着恩娘,哪里也不去。”
恩娘这就会指着婉喻对焉识说:“咦,又怎么了?我没有要拦住她吧?我又夹在你们小夫妻中间了?我是多识相的人,现在楼都不敢下了,省得你们小夫妻在自己家里还要那么不便当,眼色来眼色去,手捏捏,肩膀掐掐。我是能避开就避开的,不然你们三十几岁了,还要做偷糖吃的小鬼头,我面孔是要的呀!”她抖动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脸颊,又去指点婉喻和焉识,就像许多戏台上陈述悲情的老旦。
讲到这一步,无地自容的婉喻必定走开了,走进马桶间。她动作是轻轻的,不敢带脾气,但两个孩子一会儿就会来报告,说姆妈一边上马桶一边哭。他们从钥匙孔里看到的。
焉识眼看女人的战争又要开始。他总是被家里的战争扫荡到外面,再被外面的战争扫荡到家里。这种时候恩娘是逼着他仲裁,等他说两句戏剧性的话的:一家人死活都不可以分开,死活都不能让恩娘一个人留下。学校的迁移日期迫近了,焉识的一句句令自己作呕的戏腔的劝慰仍然定不下局面。恩娘已经提前地孤苦起来,目光凄凉,一天到晚无故长叹,进入了被弃入战火的孤老太婆的角色。她拖着解放脚为全家打理行装,一双手把本来摆放整齐的东西再抖乱。
最后恩娘宣布她带着半岁的丹珏留下来。谁也不敢再多话,让她去扮演被弃的孤老太婆。焉识预感到还会有变故,按照恩娘好强、占上风的脾性,假如事情就结束在这里,她会非常非常地不甘。焉识的弟弟已经从欧洲写信回来,打算在第二个博士学位读完定居比利时,焉识是恩娘生命里唯一的最后的男性。对于这个唯一男性,恩娘公开的宠爱和私底下的宠爱都有。若是厨房烧青菜,她总要佣人把青菜一层层地剥到大拇指大小的菜心,另外炒出来,在一个小碟子中心堆积成小小的一垛,公然摆放在焉识面前。而焉识总是要推让的,恩娘也总是等着他推让,推让的结果往往是恩娘分到一大半菜心,而两个大孩子分到一两个,焉识往往一个菜心也吃不上,但恩娘对他的宠爱他是吃到了。他偶尔回到家里早一点,就会给恩娘喊到楼上,一块肉酥饼已经准备好了,嘴巴“嘘”的一声,饼就塞到了焉识嘴里,帕金森的手把饼渣抖了焉识一身。还有就是在焉识已经坐上轿车的时候,恩娘会追出门来,把几张钞票按在他手上,伴随一句悄悄话:“晓得侬手脚大惯了!”她拿他按月交出的薪水,背着人纵容他挥霍。恩娘给他的额外体贴和婉喻暗暗地平行,这就使他莫名其妙地跟老少两个女人都亲密起来。焉识知道,在恩娘那里他是一系列似是而非的角色,一旦他要卸掉其他角色,只单一地做婉喻的丈夫,恩娘绝不会甘心。
他这样想着,一面就在马桶间里擦澡。瓷砖和浴盆相接的缝隙里霉菌从深棕色往黑色演变。接近地面的地方,黑色浓郁,隐隐发绿,丝绒一样的质地。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有一圈圈的灰黑色,夹着黄绿,是从地面顺着墙角攀爬上去的。这里原来有个霉菌的大花园。婉喻的性子给恩娘越磨越绵韧,磨得受不了的时候,马桶间就是她的避难所。对于这个霉菌大花园,婉喻的眼睛一定逛得熟透了。这时他听见恩娘用很大的声音在叫:“阿妮头!”
他马上用毛巾擦拭身体。他的预感是准确的。等他穿好衣服,走到客厅,婉喻正低着头坐在八仙桌旁边,恩娘坐在沙发上。恩娘看着焉识,又去看婉喻,意思是看看吧,有人要造反了。
孩子们被佣人带到院子里乘凉去了。焉识问出了什么事情。恩娘说,喏,叫她把首饰留下来一点,好东西不要带到内地去了,真到了要变卖首饰换饭吃的时候,派得上用场的只有金子。好东西带到内地,会有人识货吗?阿妮头就是要带,说箱子也理好了,拿不出来了。我晓得我现在讲话是没人听得进的,譬如讲出来就让台风刮了!
焉识特别有冲动在八仙桌上捶两拳头。多少人正在死,大家很快都可能变成最耻辱的亡国之人,一两件珠宝的得失对于她们,仍然是大大的得失。就在焉识为了要不要捶八仙桌而浑身发冷时,婉喻开口了,说:“恩娘你不要光火,首饰我们都不带,都留下来。”
恩娘说:“你这是啥意思?”她笑眯眯地转过头,看着继子:“焉识,你懂阿妮头的意思吗?我怎么不懂啊?是不是我要贪图她那点东西啊?她那点东西我没一样看得上眼,除了那块祖母绿,还是我给她的陪嫁。这么多年,我又是你娘家人,又是你婆家人,过年过节过生日,不是我在想到给你添穿的戴的,棉的单的?……”
婉喻脱口便说:“祖母绿没了。”
恩娘这下傻眼了。
婉喻真的是造反了,一不做二不休地告诉恩娘,祖母绿让她拿到当铺当了,当的钱给焉识买了块欧米茄。
恩娘看着婉喻,似乎原先她当兔子养的东西,养着养着突然发现这东西原形毕露,是头大象。恩娘的眼泪就在看婉喻的时候集聚起来,然后慢慢转过脸,看着虚无,膝盖上放了一把芭蕉扇。泪珠子又大又圆地滚落,出来了泪打芭蕉的声音。在这个岁数,流泪的恩娘仍然动人。
热糨糊般的夏天糊在人身上,恩娘感到快要中暑了。焉识半架半抱地把她弄到楼上,回头往楼下叫喊,请婉喻到冰箱里拿一点冰镇西瓜。恩娘马上说,她只要西瓜不要婉喻;从此以后她不要在自己房间里看见婉喻。一个女人怎么可以那么贱啊?讨男人一点欢心就把阿婆姑母双重的心意都卖掉了。娘家婆家的女人,几代才存出点好东西啊?物事不当物事,三文不值两文,就这么败出去了,就这样要讨男人的好啊?
在恩娘的难听话里,婉喻越来越不堪。似乎她不是从自己男人这里讨欢心,而是天性轻贱,是个男人她必定去讨欢心。
焉识走下楼梯,准备自己伺候恩娘吃冰西瓜,发现婉喻端着玻璃的西瓜盏站在楼梯口,魂飞魄散。除了近期在报纸照片上看到的战场伤员和流离失所的百姓,婉喻是焉识看到的灾难最深重的一个人。他在她肩膀上按了按,把下巴在她的头顶压了压。恩娘永远也不会知道,婉喻之所以得到焉识的眷顾,都是因为她的怪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