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27)

作者:余华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第八章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走了,我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拣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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