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18)
作者:余华
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神秘失踪的消息传遍我们这个城市,随后又上了几个网站的首页,事情越闹越大,网上流言四起,有人怀疑这里面可能有着不可告人的原因。虽然我们城市的媒体接到指示一律不予报道,可是外地的媒体都用大标题报道了这个神秘失踪事件。不少外地记者坐飞机坐火车坐汽车来到我们这里,摆开架势准备进行大规模的深度报道。
市政府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一位民政局的官员声称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在太平间塌陷前的下午已经送到殡仪馆火化。记者追问火化前是否通知了死者家属。官员说二十七个死婴的家属无法联系;记者再问李月珍的家属呢。官员愣了一会儿后宣布新闻发布会结束,他说:
“谢谢大家。”
当天傍晚,民政局的官员和医院的代表给郝家送来一个骨灰盒,说是因为天热,李月珍的遗体不好保存,所以他们出面给烧掉了。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的郝霞仍然神志清楚,她愤怒地喊叫:
“现在是春天。”
那个负责打扫太平间的医院勤工改口了,他告诉外地来的记者,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确实是在塌陷前的下午被运到殡仪馆火化的,他说自己还帮着把他们抬进运尸车。有一个自称在银行工作的人上网发帖,说这个医院勤工当天在自己的账户上存入五千元,他怀疑这个勤工拿到了改口费。
市政府为了平息网上传言,让外地赶来的记者前往殡仪馆观看摆成一排的二十七个小小的骨灰盒,表示这二十七个死婴已经火化,接下去将会妥善安葬。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有人报料,说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的骨灰是从当天烧掉的别人的骨灰里分配出来的。这个消息迅速传播,那些当天被烧掉的死者的亲属们听到后,纷纷打开骨灰盒,普遍反映骨灰少了很多,虽然他们中间没人知道正常的骨灰应该有多少。有人去向别人打听骨灰量,被询问的人都是连连摇头,他们说从未打开过亲人的骨灰盒,不知道应该是多少。有一位外地记者专门去了殡仪馆,希望殡仪馆里有人勇敢站出来证实确有其事。殡仪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矢口否认,殡仪馆的领导痛斥这是网络谣言。网上有人调侃说,这个月殡仪馆员工们拿到的奖金将是以往的两倍以上。
我走出自己趋向繁复的记忆,如同走出层峦叠翠的森林。疲惫的思维躺下休息了,身体仍然向前行走,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的空虚里。空中没有鸟儿飞翔,水中没有鱼儿游弋,大地没有万物生长。
第四天
我继续游荡在早晨和晚上之间。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无法前往安息之地。没有雪花,没有雨水,只看见流动的空气像风那样离去又回来。
一个看上去也在游荡的年轻女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回头看她,她也在回头看我。然后她走了回来,认真端详我的脸,她的声音仿佛烟一样飘忽不定,她询问地说:
“我在哪里见过你?”
这也是我的询问。我凝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她的头发正在飘起,可是我没有感觉到风的吹拂,我注意到她露出来的耳朵里残存的血迹。
她继续说:“我见过你。”
她的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她的脸在我记忆里也从陌生趋向熟悉。我努力回想,可是记忆爬山似的越来越吃力。
她提醒我:“出租屋。”
我的记忆轻松抵达山顶,记忆的视野豁然开阔了。
一年多前,我刚刚搬进出租屋的时候,隔壁住着一对头发花花绿绿的年轻恋人,他们每天早出晚归,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他们的头发差不多每周都会变换一种颜色,绿的、黄的、红的、棕色的、混色的,就是没有见过黑色。这两个人头发的颜色变换时总是色调一致,他们声称这是情侣色。一个月以后我知道他们在一家发廊打工,房东说他们不是理发的技师,只是发廊里的洗头工。我搬到出租屋的第三个月,他们搬走了。
他们在我隔壁房间里的言行清晰可闻,我和他们之间的墙壁只防眼睛不防耳朵。他们做爱时那张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还有喘息、呻吟和喊叫,我隔壁的房间几乎每晚都会响起汹涌澎湃之声。
他们因为手头拮据经常吵架。有一次我听到女的一边哭泣一边说,再也不愿意和他这个穷鬼过下去了,她要嫁给一个富二代,不用辛苦工作,天天在家里搓麻将。男的说也不想和她过穷日子了,他要去傍个富婆,住别墅开跑车。两个人不断描绘各自富贵的前景来贬低对方,信誓旦旦说着明天就分手,各奔自己的锦绣前程。可是第二天他们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手拉手亲密无间走出了出租屋,去发廊继续做他们钱少活累的工作。
最为激烈的一次,男的动手打了女的。我先是听到女的在讲述和她一起出来打工的一个小姐妹,她们好像来自同一个村庄,这个小姐妹是夜总会的坐台小姐,被客人看中后,出台一次可以挣一千元,如果陪客人过夜可以挣两千元,她与夜总会六四分成,她拿六,夜总会拿四,她每月能够挣到三四万元。她做了三年多,有了一些熟客,经常打电话让她过去,这样她挣到的钱不用和夜总会分成,她现在每个月能挣六七万了。女的说那位小姐妹要介绍她去夜总会坐台,已经和夜总会的经理说好了,明天就带她过去。
她问他:“你让我去吗?”
他没有声音。她说想去夜总会坐台,这样可以挣很多钱,他可以不工作,她养着他。她说干上几年后挣够钱就从良,两个人回他的老家买一套房子,开一个小店铺。
她又问他:“你让我去吗?”
他说话了:“你会得性病艾滋病的。”
“不会的,我会让客人戴上安全套。”
“那些客人都是流氓,他们不戴安全套呢?”
“不戴安全套就不让他进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可以不戴安全套进来。”
“不行,就是饿死了,我也不让你去夜总会坐台。”
“你想饿死,我不想饿死。”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凭什么?我们又没结婚,就是结婚了还能离婚呢。”
“不准你再说这个。”
“我就是要说,我的小姐妹也有一个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愿意,你为什么不愿意。”
“她的男朋友不是人,是畜生。”
“她的男朋友才不是畜生呢,有一次她被一个客人咬伤了,她的男朋友找上门去,大骂那个客人是流氓,还揍了他一顿。”
“让自己女朋友去卖淫的不是畜生是什么?还骂人家是流氓,他自己才是流氓。”
“我不想再过这种穷日子,我受够了。iPhone3出来时,我的小姐妹就用上了;iPhone3S一出来,她马上换了;去年又换了iPhone4,现在用上iPhone4S了。我用的这个破手机,两百元也没人要。”
“我以后会给你买一个iPhone4S的。”
“你吃饭的钱都不够,等你给我买的时候,都是iPhone40S了。”
“我一定会给你买一个iPhone4S。”
“你是在放屁,还是在说话?”
“我在说话。”
“我不管你了,我明天就去夜总会。”
接下去我听到明显的耳光声,噼啪噼啪噼啪……
她哭叫了:“你打我,你打死我吧。”
他也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她伤心地哭诉:“你竟然打我!你这么穷,我还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对我好。你打我,你好狠毒啊!”
他呜咽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又听到了噼啪的耳光声,我觉得是男的在打自己的脸。然后是头撞墙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
她哭泣地哀求:“别这样,别这样,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不去夜总会了,就是饿死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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