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62)
作者:严歌苓
孩子们已经安静了。他们进了屋,在母亲举着的煤油灯光里,看见父亲瞪着床下,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母亲说:“死了?”
老朴不摇头也不点头,指指床下。
又过一个多钟头,孩子们已睡着了,老朴和妻子听听床下的死静,把床板抬起。老鳖几十年的血流了出来,血腥浑厚。老鳖趴在自己的血里,看上去是一只古石龟。
老朴把它搬出来,搬到独轮车上。妻子知道他是为了葡萄杀这只鳖的。妻子对老朴和葡萄是什么关系,心里一面明镜。妻子说:“给孩子留点汤。”
老朴把身首异处的老鳖送到葡萄的窑院。葡萄一见那小圆桌一样的鳖壳,问他:“谁杀的?”
老朴说:“我。”
两人把温热的老鳖搬进院子。葡萄取出猪场拿回来的大案板,把老鳖搁上去。砍完剁罢,她的柴刀、斧头全卷了刃。煮是在猪场的那口大锅里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葱,又挖了两大块姜,把罐里剩的盐和黄酱都倒进了锅里。煮干了水缸里存的水,鳖肉还和生的一样。井被民兵看守着,每天一家只给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让牛眼大的井底缩得只有豌豆大了。老朴和葡萄商量,决定就打坡池里的臭水,反正千滚百沸,毒不死人。
院里堆的炭渣全烧完了,鳖肉还是青紫铁硬。老朴吸吸鼻子,说:“这味道是臭是香?”过一会儿他说:“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汤来,问他:“敢喝不敢?”
老朴把碗拿过来,先闻闻,然后说:“闻着真香!我喝下去过半个钟头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们听见花狗在厨房门口跑过来、跑过去,嗓子眼里出来尖声尖气的声音。花狗从来没有这种嗓音。
葡萄一听,一把把碗夺回来。她点上油灯,把半碗汤凑到光里去看。汤里没一星油,清亮亮的,发一点儿蓝紫色。葡萄把汤给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让狗舔得崭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烂了。”老朴说。
“烧啥呢?”葡萄说。
老朴想,是呀,炭渣都耗在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辆板车,走到小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半车炭渣。这一夜老朴抵不住瞌睡,进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刚刚明,他让葡萄叫醒。她拉着他,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口。她说:“听见没有?”
老朴说:“什么?”
葡萄打个手势叫他听门外。他这才听见门外有什么兽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门缝上。门缝透出一个淡青的早晨,几百条狗仰脸坐在门前,发出“呜呜”的哀鸣。老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狗排排坐,坐的姿势这样整齐划一。熬煮鳖肉的香气和在早晨的露水里,浸染得哪里都是。狗们的眼全翻向天空,一点儿活光也没有,咧开的嘴岔子上挂出没有血色的舌头。老朴看见每一条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长长的涎水。涎水在它们面前积了一个个水洼子,一个个小坡池。
狗们从头一夜就给这股香气搅得不得安睡,它们开始寻找香气的源头。第二个夜晚,香味更浓了,钻进它们的五脏六腑,搅得直痛。它们朝这个窑院走来,一路有外村的狗汇集而来。坟院的一群野狗远远坐着,它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家狗的地盘。
老鳖被熬成膏脂的时候,启明星下,一大片黄中透绿的狗的目光。
狗们在上工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解散。
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包括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是中国地盘又不是中国地盘,他们会听不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住的中国人不受中国管,他们会更不懂。他们不知道香港有个阔佬是从史屯出去的,到史屯来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这个香港阔佬名望很大,帮着中国做了许多大买卖,给闹饥荒的中国送过成船成船的吃的。他点着史屯的名,要求把粮运到史屯,后来他问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粮没有,回答是几张史屯人的大照片,一张上头有出栏的肥猪和养猪女模范,一张上面有公社书记站在冒尖的粮囤边上,另一张是一个没牙老婆儿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个人香港大佬都认识,他笑着说,嗬,葡萄成模范了,史六妗子还挺硬朗,小春喜出息恁大哩!又过十年,香港大佬决定回来看看。他一直不回来是怕回来得到一个证实。果然他得到证实了:他父亲孙怀清并不是病死的,是一九五二年被政府枪决的。
史屯人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位香港大佬是怎样呆坐了半小时,看着他轿车外面破旧的史屯大街,那个早先最排场的大瓦房给一层层糊满标语,又给一层层撕烂,撕烂得东飘一块西飘一缕,看上去孙家百货店像是穿了件叫花子的烂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陪他来的省城领导说:社员们全在抗旱。
香港大佬说他要去看看抗旱。陪同他的人都很为难,相互紧张地看一眼,一个笑着对他说事先没安排,怕孙先生不方便。香港大佬说有什么不方便?村子里的老柿子树老枣树都认识他。陪同他的人说孙先生离开二十五年了,变化很大,怕他不安全。香港大佬弄明白了,因为这里的人从来都把海外想成敌方,所以很难说社员们会对他这个香港来客怎样。而且一切安排都要通过有关部门,没有安排的事最好不做。
他们把车开到了村外,停在一棵大槐树下。
史屯人不知道那天他们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从二十里外的水库用桶、用车、用盆、用罐接上水,走回来浇那些给晒焦了的谷子、蜀黍时,远处停的车里坐着一个香港来的阔佬,正用望远镜看他们。
他的望远镜把他们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好好地看了一遍。他用望远镜找他想见的人。他想见的是葡萄。葡萄没在队伍里。他看见了史春喜,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四桶水,一步一步走在队伍旁边。不一会儿停一下,给队伍起个头唱歌。香港大佬听着他们那没有调门的歌,心想他们是快活的,不然哪能有恁多歌唱。他们衣裳穿得和过去一样破旧,样式不一样罢了。看着还是穷苦,不过也穷得比过去乐和。恐怕人人一样穷,一个富的也没有,就乐和了。只要绑一块儿,做再没名堂的事,再苦,也乐和。就和这个队伍一样,这样的旱能靠一桶一盆的水去抗吗?是件没名堂的事。可他们多乐和呀。没名堂的事恐怕是他们借的一个名目来把大伙凑一块儿乐和的。香港大佬这一下倒觉得自己孤单了,苦闷了,不能参加到他们上千人的乐和里去。那乐和多公道,不分男女长幼,人人有份。
叫做孙少隽的香港大佬心里很孤清地离开了史屯。
到了七月,还是没雨。水库也见了底,鱼苗子死得一片银白肚皮。
史屯的老人们都说,得敬敬黑龙。他们说的这句话和住在地窖里的孙二大说的一样。孙二大在五月就自言自语,敬敬黑龙吧。
黑龙庙在离史屯六里地的山洼子里。黑龙住的和人一样,也是窑洞。半圈庙墙上的飞檐都破了,长出蒿草来。院子里的草有人肩高,人走进去踢起一个个小骷髅头,是野猫的或者黄大仙的。
人们用刀把草砍开,重开出一个庙院来,按老人们的指点给洞里的黑龙爷敬酒。两面大鼓四面大锣八片大镲在洞的两边敲打了一天,响器也吹到黄昏。人们回去后,等了三天,天上万里无云,早起太阳就烫人。走在地里,听见让太阳烧焦的谷子和蜀黍叶儿嗞嗞地打卷。人们再次聚到了黑龙庙。这回连知青们也来凑热闹。他们说求黑龙有啥用,打它一顿它就乖了。
史屯的人这时也是恼黑龙恼透了,说打是不能打,把它弄出来晒晒,叫它也尝尝旱是啥滋味。
鼓乐齐鸣,十二个精壮汉子进了黑龙的窑洞,把黑龙的泥像从神台上起下来,抬到院子里。黑龙青眼红舌,半人半兽,在洞里受潮太久,一见太阳泥皮全裂开了。人们还是不敢失敬,跪着求它布恩。等人们抬起脸,黑龙身上已没一块好皮,裂口地方全卷了边。村里一个汉子见过麻风,这时说哎呀,黑龙爷得麻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