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46)
作者:严歌苓
车开出去半个时辰了,还没见卖饭。他问坐在长椅上的旅客,车上一般啥时开晚饭。
回答说早开过了,节约粮食,一天两餐。第二餐是下午四点开的。
谢哲学手把住长椅高高的靠背,眼泪流了出来。
“大爷,您怎么了?”一个旅客问道。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太伤心太失望,也太饥了。他摇摇头,顺势滑下去,坐在过道上,脸埋在两个手掌上,尽量安静、不碍人事地把泪流完。旅客们还是从他微微颤动的白头发和一只手拿着的眼镜明白他在闷头大哭,他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叫来了列车员。
列车员上来就说:“起来起来!马上要扫卫生,你这样坐地上算啥?”
他实在站不起来,也不想让人看他哭红的鼻子眼睛。
列车员问:“你去哪儿?看看你的票!”
他更抬不起头了。一生本分的他到六十岁干下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他听列车员一再催促,心想他身手不灵便了,不然开了窗子就跳车摔死。
“有票没有?”列车员用脚踢踢他屁股。
旁边的旅客说:“这大爷肯定病得不轻。”
“没票?没票跟我走……不走?行,有人让你走。”列车员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身后跟了两个乘警。乘警没什么话,一人拽一条胳膊就把谢哲学拽走了。
谢哲学只是盼望头低得把脸全藏住。藏住脸一火车人就看不见他这个人了。乘警带他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他想,这是在让他游街哩。那时让孙怀清游街,他不出门去看,也不叫媳妇和小荷出门。他觉得让孙怀清吃颗子弹算了,那样多仁义。火车上这一趟比他一生走的路都长。他没数数,一共走了多少车厢。假如他数的话,会发现不过才六节车厢。到了乘警办公室,其中一个乘警说:“耍赖,是吧?”
谢哲学不吱声,他觉得承认或抵赖都会延长这一场官司。
“去哪儿?”另一个乘警说。
他更不能吱声。要说去史屯的话,他们一通知史屯派出所的民警,他可完了。公社书记的老丈人让警察游了街再押送回来。
“你是哑巴?”头一个乘警冷笑着问。
他赶紧点点头。但立时知道头是不该点的,十哑九聋,装哑就得装聋。
两个乘警果然笑起来。
“你要是不开口,我们只好送你到总局去。车到西安你就跟我们走吧。”
他看着两个警察一模一样的黑布鞋,然后又看他们腰上别的手枪。他们的手又黄又瘦,也是半饱半饥的人。他一直没看两个警察的脸,到了第二天上午,一个警察端了一盒大米饭上头盖着炒洋葱,他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刚上班的警察,昨晚那两个去睡觉了。他吃了一辈子不知洋葱有恁好的滋味。一口一口的饭噎在他喉咙头,他得停下来,等着它唿嗵一下落到肚里,才能再吃下一口。那肚子又空又荒凉,一口饭掉进去直起回声。他不管他们给他送哪儿去,他此刻一个人只剩了一张嘴,只管张、合、嚼动、吞咽。
下午一顿饭之后,火车到了西安。他整个人让洋葱米饭暖着,肚里揣了个小火盆似的,一点儿不觉冷。就在那不生炉子的拘留室坐着,他也暖洋洋的。拘留室里有男有女,捉虱子的、睡觉的、望房梁、望地板的都有。谢哲学是惟一靠着墙便睡着的人。
一觉醒来,正是半夜。第一个念头在谢哲学心里露头的是:现在我可是成了蹲过号的人了。旁边的鼾声高高低低,他这辈子居然也跟小偷、扒手、强盗在一个号里打鼾,还不定得蹲多久。肯定媳妇这会儿把女儿叫到家来了。女婿也派了民兵满世界在找他,手电筒、狗叫、人喊,周围五十个村子这一夜算给闹腾坏了。他们要找的那个老实斯文的谢哲学给当扒手正关着呢。
说不定史屯公社还要开他斗争会。现在在队里的柿子树上摘个柿子,叫人看见都得开斗争会。开斗争会又让他的乘龙快婿露一手,对老丈人也要讲究原则,绝不姑息。他不配做小荷的爹,小荷肚里孩子的姥爷。
他叫起来,说他要尿。
这是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警卫说:“那不是尿桶吗?”
谢哲学说:“这屋里有妇女哩。”
警卫说:“妇女都不嫌你,还把你个老棺材瓤子脸皮给嫩的!”
谢哲学说:“那它就是嫩,我有啥法子?你不叫我出去尿,我可闹人啦?”
警卫只好打开门,哈欠连天地跟他去院子那头的厕所。
过了五分钟,警卫在外头问:“你是尿是屙?”
谢哲学在里头答道:“屙。”
过了十五分钟,警卫又问:“咋屙这么慢?”
里头没应声了。
又过五分钟,警卫进去。老头儿用裤带把自己吊在横梁上。他一辈子顾脸,这时两个手还耷拉在裆前,徒劳地想遮住那块从没见过天日的地方。
谢哲学的尸首是三个月后才被送回史屯的。史屯的人都没有顾上打听,他究竟怎样死的。反正死人的事不新鲜,史六妗子是在年前死的,拖带了一群老汉老婆儿去做伴。老人们都不抗饥,头一天还见谁谁在院里晒太阳哄孙子,下一天就挺在门板上了。
孙克贤的老伴死了后,他就念叨:“你看他还非不死!你看一口汤就能让他存住一口气!他活着有啥用啊!可他不死你也不能把他掐死!真掐死他他也没啥说的,就是他儿孙日后良心老沉。”
他这是替他儿子们在说话。
他的大儿子孙怀玉听着太刺耳,啐他一口说:“谁掐得动你?真有那心去使耗子药呗。”
孙克贤接着唠叨:“他就是有那心也没那胆呀,有那胆也舍不得呀。他是废物囊揣,舍不得药死自个儿,舍不得那五斤白面呀!”
孙怀玉一听,腻味坏了。孙克贤知道孙怀玉一直藏着五斤白面,要到最难的时候才吃。孙克贤老伴快不行的时候,孙怀玉和他媳妇说:“不中咱用那白面给妈搅碗汤吧?”他母亲一下子就睁开眼,坐起来,说她好着呢,就像他们这样五斤面都存不下的败家子,搅了面汤她给它泼地上。那天半夜,母亲就去了。
孙克贤一辈子尖脸高鼻,现在脸肿成了罗汉,两眼一条缝,鼻子也平了。他见儿媳妇真把面拿出来,背着儿子要给他搅面汤,他用手抓住面口袋的口子。三个孙儿孙女都不出门了,以为马上能喝上面汤,儿媳轰他们:“面汤是给你爷喝的。看你爷肿得,一手指捺下去,到下午还见个坑在那脸上呢。”
孙儿孙女们懂事地都站起来,躲出去,叫他们爷爷心安神定地喝汤。
孙克贤笑笑说:“别搅汤了,我喝不下。”
儿媳说:“怀玉下地去了。”
孙克贤脖子一梗:“我怕他个龟孙!我是真喝不下,就想喝碗酸汤。”
儿媳为难地在厨房里打转,酸红薯叶早掏完了。儿媳又转到村里,转到街上,回到家手里拿着用头巾兜的白土,告诉公公,好多人家都说这东西烙饼吃着不赖。孙克贤的儿媳把白土和上水,揉了揉,揉不熟,她叫小儿子回来给她摔。小儿子前几年还玩尿泥,把白土摔得又韧又光。她学着村里人把白土擀开,擀成一张饼,放在锅上烙。幸亏怀玉落后,她家的大铁锅才没献出去炼钢,不然也得像其他人家一样另置新的。食堂在去年底散伙,她家也去哄抢伙房的厨具,但什么也没抢到。
她把锅在灶上慢慢转,这白土的烙饼也看不出生熟,也闻不出焦没焦。孙克贤在窑洞里问:“做啥呢?恁香!”
“还不知做熟做不熟。”儿媳答道。
“香了就熟了。一九四二年我吃过那东西。”
“咋不黄呢?”
“它不是面,黄啥?”
等第一张饼烙出来,三个孩子都回来了,无光了多日的眼睛全滋润起来。孙怀玉这时从地里回来,带回一把锅盔草。草才冒头,已叫村里人吃光了。他看看孩子们,又看看锅里白得可怕的烙饼,问他媳妇:“咱敢吃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