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30)

作者:严歌苓
葡萄看见史春喜坐在一伙半大小伙子里。她看他裤腿一抹到底,上身的衫子也扣起五个扣子,就知道他上、下身都给铁锨铲伤了。她想:也不知伤得咋样。这几天他躲得没了人影,冬喜来两趟,背些麦麸给他家的猪吃。

辩论已经开始半天了,大家都把史老舅当个狗呵斥。葡萄慢慢弄懂了,他们是骂他不入农业社。他给骂得脸更苦憷了,手去腰上摸烟袋,马上也有人呵斥:“把你美的——还想抽烟!”他赶紧把手缩回来。有人大声问:“史老舅,你凭啥不入社?”

史老舅说:“俺爹说人多的地方少去。我得听我爹的。”

人们没办法,也不能去恼一个死去的老人。

一个闺女说:“那你爹是旧社会的人!”

史老舅说:“旧社会、新社会,反正人多弄不出啥好事来。”

“这可不是你爹说的,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跟我三个孩子两个闺女都这么说。”

“呸呸呸!落后分子!反动派!打倒反动派史老舅!”

史老舅点点头:“打倒打倒。”

“史惠生!你跑到大庭广众之下宣传反动落后思想!”史冬喜大声说。

史老舅抬头一看,见是自家侄儿,便说:“不宣传了,不敢。我不想来这个大庭广众呀,你们非叫我来不中。”

人们让史冬喜一喊,都恼起来了。这个史老舅凭什么一人还种他那几亩水浇地,把他那黑骡子独给他自家使?他凭什么早干完早歇工、多打粮多吃馍?天天溜溜达达赶着骡子下地,哼着小曲耪地、种麦、起红薯,美得颠颠的,凭什么?

“史老舅,你落后不落后?”

“落后落后。”

“反动不反动?”

“反动反动。”

“又落后又反动,就得把你打倒!”

“打打打。打倒咱还是得听俺爹的话。俺爹听俺爷爷的话。俺们祖祖辈辈都是个这:人多弄不出啥好事。人多的地方俺们不去。”

大家真急了,吼叫起来:“史老舅,你把话说明白,你入社不入?”

“不入。”

“上他家牵骡子去!把他地给分分!”

史老舅也急了,说:“谁敢?咱是个下中农!咱又不是地主富农!地和牲口都是从孙怀清家分来的,分的是……那叫个啥来着,二孩?”

二孩是他的二儿子,十八岁,正要去当兵。临走还是给拽来参加辩论会。这时他听他爹大声问他话,便头也不抬地大声回答:“胜利果实!”

史老舅说:“对,那是分给咱下中农的胜利果实,敢来碰我骡子一根毛,我使斧头剁了他!”

“反动派太猖狂了!”史冬喜大吼一声。

大家也跟着大叫:“把反动分子捆上!捆上捆上!……”

蔡琥珀用铁皮喇叭喊:“大家安静!大家都发言!发了言咱们再看该捆不该捆!……”

人们稍微给捺下去一点,屁股又都坐回到鞋上、帽子上、土地上。

史老舅趁乱把烟袋锅掏了出来,正装烟,史春喜跳上去,一把把他烟袋抓下来,说:“群众叫你抽烟吗?刚才还不叫你抽哩!”

史老舅一看,十七岁的侄子居然当众撕他老脸,一巴掌推在春喜胸口上。春喜“噢”的一声叫起来,人蜷成大豆虫。和他一块儿的小伙子们全上去了,推搡着史老舅:“你还有理了?!哎?破坏农业社,还推人!……”

“我是他亲叔,他小时我还揍过他哩!”史老舅给推得在小伙子们中间打醉拳,“我咋破坏了?我不偷不抢,惹不起躲得起,我破坏啥了?!……你下恁大劲推我?我比你爹还大一岁呢。”

葡萄只是瞅着春喜。他慢慢直起身子,手还虚虚地摸住胸口。她想,还真准,那一铁锨划烂了他的胸口,差一点要了他十七岁的小老命。

二孩、三孩和他们两个姐妹都起来了,跑上去护着他们的爹。他们的爹是落后、丢人,让他们羞得活不了人。但爹还是爹,不能吃人家的亏。二孩、三孩有不少朋友,他俩一招呼,呼啦啦全跟着上去,要把史老舅搭救出来。

史老舅一看势头不妙,立刻耍赖,眼一翻,就往地上躺。二孩见他爹的死相,也不知真假,对三孩大喊一声:“三孩,咱爹不中了,报仇啊!”

不久一个大场院全是踢踢踏踏的脚,扬起半天空的黄土。史老舅躺在地上装死,他的儿子们闺女们以及他们的朋友们和村里人撕作一团。葡萄还坐在原地,手上飞快地打着草帽辫。她眼前就是一大片沾着泥巴的脚,进进退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反正这场院常有这样撒野的脚,分不清张三李四,打孽、打日本、打汉奸、打地主富农、打闹玩耍……

辩论会开到不少人鼻青脸肿才散会。人们指着被抬起的史老舅说:“那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葡萄站起身,嘴里噙着一根麦秸,扑嗒扑嗒地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往家走去。春喜和那伙小伙子走在前面,说着春喜报名参军的事。这货自己吓着自己了,躲到军营去了。那天夜里他跟一匹发情种马似的,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知道怕羞了。她心里好笑,也怪疼他的。

天黑尽之后,葡萄把烙好的几张油馍和一盆甜汤送到红薯窖里。她把场院上打架的事讲给二大听,还说史老舅把从孙家分去的黑骡养得多俊。她总爱说从孙家分出去的牲口谁谁胖了,谁谁瘦了,谁谁瘸了。牲口和孙二大的孩子一样,他好听它们的事。二大今晚没问:菊花马配上没有?那货孬着呢,不好配。或者:老牛咋样?或者:红马咋样?他听葡萄说话,慢慢晃着手里的盆,嘴沿着盆边转着圈喝汤。他这样晃面糊就干干净净从盆上给晃下来,比筷子刮、手指刮还干净。

“爹,油馍是大油烙的。”

“嗯。闻着老香。”

“趁热吃。”

“才剩多少白面呀?”

“咱又不是天天吃油馍。”

“敢天天吃?”

“够吃,甭愁。”

“把白面净给爹吃了,你吃啥?”

“我就好吃红薯。”

葡萄听二大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轻下去,最后是“吧唧吧唧”。她站起来,伸手接过他的空碗,搁在篮子里。黑灯瞎火,他和她从不做错一个动作。

“葡萄,你坐。爹和你说说话。”他听见她坐在他对面,“葡萄,要真闹荒年了,爹给你说个地方,那地方有吃的。从咱这儿往北,进山,那山洞里有个仓库。是日本人的。仓库里存了几千个罐头。”

“您咋知道的?”

“是刘树根告诉我的。他让鬼子抓去当伕子,帮他们搬东西进去,就搬了几千个罐头。后来他逃出来了,鬼子也投降了。再回去找,咋也没找着那个山洞。人饿急了,就准找得着。你就记着,那山叫壶把山,不老大。山洞朝南。”

第二天清早,出工的钟还没响,葡萄送饭下到地窖,发现二大不在窖里。她摸摸床铺,铺盖给卷掉了,再摸摸,发现所有的衣服、鞋、帽全不在了。二大走了。

她点上小油灯,见地上搁着打好的麻绳。二大麻绳打得漂亮,摸黑也打得这么漂亮。二大啥事做得不漂亮?走也走得漂亮。走了那么大个活人,夜里连狗都没惊动一条。全村几百条狗,葡萄没有听见它们咬。二大去哪里,活不活得成,这都不是愁人的事。葡萄知道一身本事的二大总能在什么地方端住一个饭碗。她是愁要没了二大,她可成了没爹的娃了。

葡萄从地窖里上来时,两腿虚虚的,人也发迷。她见一个黑影子在月亮下伸过来,黑影子的脑袋小小的、圆圆的,脖子又细又长,肩膀见棱见角。连黑影子都是带伤的,动动就疼,所以它一动不动。

葡萄也不动。

黑影子说话了。他说:“葡萄嫂子,我明天走了。要上朝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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