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2)
作者:严歌苓
翻译看出这汉子的手在年轻媳妇手里挣了一下。但翻译没说什么。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汉子领到场子南边,眼一黑,头栽在汉子的肩上。八个“老八”都给救下了。一个老婆儿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她媳妇认回个“老八”来,把她儿子留下当替死鬼,她恨不得马上咒她死。
这时走出来的是葡萄。葡萄刚迈出一步就看见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铁脑。他蹲得低,上身差不多趴在了大腿上,两手再去捧后脑勺,看上去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就低下头去。葡萄肯定解恨了,这么多年他不理她,作弄她,种种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认个“老八”,从此出了气。连两个月前圆房,他都没好气给她。对于铁脑,丢脸不叫丢脸,它就叫王葡萄。现在葡萄可要出气了。
葡萄走得很慢。兴许人们心焦,觉着她走得慢。从她背后看,葡萄还是个小闺女,个头不小罢了。圆房那天,孙家的客棚搭了十来个,棚边缘上的“胡椒眼儿”都是用阴丹士林蓝布新搭的。办喜事当天,院子里垒了三个八风灶,请了洛城的两个掌勺师傅和一个打烧饼师傅,流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还是不够,开席前又去街上小学校借。葡萄没有娘家,是给一帮逃黄水的人带到史屯的。直到她圆房这天,村里人才想起多年前孙怀清买下个小闺女这桩事。葡萄给花轿抬着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铁脑的舅舅骑大红马统帅迎亲的人马,压轿的、护轿的、担鸡的、挡毡的,都是孙姓男儿。葡萄嫁得一点不委屈不寒碜,场面毫不次于这一带任何一家大户嫁女。停了轿,打起帘子,全村人看见走下来的王葡萄没有披盖头,就是两个黑眼镜遮住眼,头发也不梳髻,齐耳打了个弯弯,脑袋顶上是一顶红绒花头冠。村里有跑过西安郑州的人,说这是上海时兴的新媳妇头饰,盖什么头?大地方成亲前脸蛋何止是看过,亲都亲过。葡萄和铁脑一锅里吃,一坑里屙都七八年了,还用掀挑盖头吗?不过人们都觉得戴一副黑眼镜,多俊气的脸蛋都能毁了。
葡萄还差两步就到男人们面前了。她不走了,对着铁脑说:“还不起来!”铁脑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谁拿这么冲的口气说话。看看她和谁这么亲近,居然拿出和他铁脑讲话的恶声气来了。他发现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铁脑!”葡萄上前一步,扯起比她大三岁的铁脑。
铁脑等着一个鬼子上来给他解脚上拴的电缆。每回他在枣树林子里跟男娃们玩耍忘了时辰,葡萄就会远远地喊过来。她喊:“看见你啦,铁脑!往哪儿藏哩?……回家吃饭了!……咱吃捞面条!……打蛋花哩!……还搁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铁脑!……”那时她八九岁,他十一二。从场子这头往那头走的时候,葡萄不跟铁脑拉扯着手,不像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个年轻媳妇。假如那个翻鬼子话的人懂这一带的规矩,肯定就看出蹊跷来了:此地女人无论老少,都是男人屁股后头的人;没有谁家女人和男人走一并肩,还手扯住手。葡萄和平常一样,跟铁脑错开一步,他走前,她在后。铁脑去史屯街上上学,葡萄就这样跟着,手里提着他的蒸馍、书包、砚盒。只有两回例外,那是看戏,葡萄个子矮,铁脑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着她一面赌咒:“下回再带你看戏我就属鳖。”第二次她讨好他,骑在他背上说:“油馍我都省给你吃。”“油馍就够啊?”“那你要啥?给你做双鞋?”“你会做鞋?还不把后跟当鞋脸?”葡萄却是在十二岁那年给铁脑做了第一双鞋,底子纳得比木板还硬。
葡萄没有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个挎长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译说了几句话。
他的斯文话到了翻译这儿就是吆喝:“站住!……不许动!”全体鬼子抽风一下,鞋掌子、枪杆碰出冷硬的声响。
“你是他什么人?”翻译问葡萄。
“媳妇。”
翻译对挎长刀的鬼子介绍了这对少年男女的关系,说话、点头、屈膝盖、颠屁股,几件事一块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过来。他近五十岁,原本是个专画地图的军官,正经军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线。他看看这个中国女孩,给太阳晒焦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颧骨上一块灰白的蛔虫斑。媳妇是要梳髻的,这点知识他还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来,刀尖还留在鞘里。“有证人没有?”鬼子通过翻译问葡萄。
人们看见铁脑已是一张死人脸。他们有一点幸灾乐祸:好运还都让你老孙家摊完了?有钱没钱,在鬼子这儿全一样。
“俺村的人都能证明。”葡萄说,“你不信问他们,收下麦他们都来俺家吃了喜酒。”
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惧怕呢?疯子。难怪她头一次上秋千就荡得和魏老婆儿一样疯。一个孩子的嘴没让奶头堵住,哇哇地哭起来。
“你们能不能给他俩作证?”翻译对四百来个史屯人说。
没有吭声,头全耷拉得很低。
“没人给你们作证。”
葡萄不说话了,看着翻译,意思是:“那我有啥办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译赶紧问:“你公、婆能给你作保不能?”葡萄说:“能呀。”翻译冲着人群喊,“谁是他俩的老人?出来出来。”
“别喊了,他们去西安了。二哥毕业呢。”
“你们这儿的保长呢?让他保你们。”
“俺爹就是保长。”
铁脑的两个小腿都化成凉水似的,也不知靠什么他还没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饶舌都马上结束,请他吃一颗枪子,就算饶了他。他怕那把长刀万一不快,搁脖子上还得来回拉,费事。不过枪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让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说不定还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来那一下冷飕飕的不得劲,刀锋吃进皮肉时还会“哧”的一响。还是枪子吧,别把脑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铁脑是个特要体面的人。
鬼子说了一句话。翻译说:“小丫头,你撒谎。”鬼子又说了一句。“撒谎是要有后果的。”葡萄问:“啥叫‘后果’?”鬼子对翻译“嗯?”了一声。翻译把葡萄的话翻成鬼子话。
“刷啦”一声,刀横在了葡萄脖子侧面。翻译说:“这就叫‘后果’。说实话吧。”
葡萄抽动一下肩膀,眼睛一挤,等刀发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全是抽动肩膀,挤紧眼皮。几个老人心里悔起来,本来能做一件救命积德的事。
鬼子却突然把刀尖一提,人们看见葡萄的一只羊角儿齐根给削断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长刀,已经垂下来。他同翻译说了两句话,眼睛盯着葡萄。
“假如你这样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亲人,救你们的抗日分子,那你们这个低贱、腐烂的民族还不该亡。”
没几个人听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讲些什么。大家只懂得可以松口气了,葡萄总算没做刀下鬼。
八个史屯的年轻男人给拉走了。是去当伕子修工事、搬炮弹、挖煤。不累死的饿死,结实活到最后就挨刀挨枪子。他们走得你扯我拽,脚上的电缆不时把谁绊倒。女人们都哭起来,不出声,只在喉咙深处发出很低的呜呜声音。也都不擦泪,怕擦泪的动作给走去的男人们看见。场地在稍高的地势,能看见被电缆拴走的人走过窑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们中一个人还歪着脸看从下面窑院长上来的一棵桐树,梢子上挂了一个破风筝。
人们听见三十来岁的老八说话了。他眼睛也红红的,鼻子也齉齉的,说:“说啥也得把他们救回来。”没人吭气。黄衣裳鬼子把八个史屯男儿遮住了。老八又说:“只要咱这几个老八活一天,就记着这一天是谁给的。”还是没人吭气。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