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淌河(4)
作者:严歌苓
我没料到她有这本事。她蛇似的在我怀里扭啊扭,突然扭头咬我一口,咬在我肩上,使我不得已松开揪她头发的手。然后我们无分胜负地双双上了岸。河在前方发出奇特而恐怖的声响,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那下面歇斯底里地大笑。这儿离我放船下水的地方已很远,草地变得阴森起来。河在一眨眼间把我送到这里,流速可想而知。我想起从上船时就无法自持。
有种莫名其妙的后怕使我软了,全身没一点劲,随她拖。我看见她又黑又小,拼死拼活地搬弄我这条让水泡肥的大死鱼。这河里有种肉乎乎的鱼“水菩萨”,一经打捞上来,鱼头就奇怪地变成一张老头脸,又阴险又悲哀。跟我此时的样子极像。她跑到远处拾来干牛粪,有的牛粪表面已干得出现密密麻麻蜂窝样的孔。然后她就跪在那里“嚓嚓”地用火镰打火。真可笑,这只比钻木取火先进一步。我躺在这里突发奇想:顺着这条倒淌河走,一直走,就能走到远古。爱因斯坦几乎要否定时间的不可逆性。我想,这条河流倒着流,其中必有它的奥秘。想象一下吧,整个历史就是这条河,它在某个地方不为人知地来了个彻底的转折,好比一条绳带的一头向另一头对折过去,于是现代与原始便相逢了。将看见的,便是化石和累累白骨的复活。
火点着时,天已全黑了。我懒得去看她怎样费力地将火种培植壮大。火投在我和她的脸上,使其变形,变幻出野性和怪诞的影子。我们一声不响,完全是一对人类最纯粹的标本。
☆、第03章
他忽然站起来,阿尔也跟着站起。除了獐子,草地上找不出比她更敏捷的东西,她敢打赌。她知道事情没完,水里那场恶斗还没有结束。上啊上啊,她拿出架式,身体略弓着,鼓满力。这样又瘦又高的对手打起来最方便,只要攻他下三路,只需猛一撞,他就得倒。阿尕想着,忽然格格地笑起来。草地上的人,摔摔跤、打打架是很快活的事。
他没上来,大惑不解地看她笑。一边脱下衣服、裤子,举到火上烘。她看他是副好架子,就是太瘦,这里那里都看得见漂亮的骨骼在一层薄皮下清清楚楚地动。不过几年以后,她使他壮起来。是她喂肥了他,使他有一身猛劲,用来摧残她。
“你为什么用石头砸我?”他问道。
她笑得轻了,说:“石头?”她对他的话多半靠猜。谁知道呢,恐怕听懂他的话靠的并不是听觉。
“砸得太狠了,你瞧,这儿。”她停住不笑了,两膝着地爬过来,凑近去看他的腿。没什么,这个白脸皮汉人就是不经打。她碰碰那伤处,他“咝”地一声,她立刻也学着很响的“咝”了一声,又笑起来。
“你说说看,你干吗对我投石头,手那么毒?”他把她的头用力一扳,把她脸都扳变了形。
她呆了一会儿,便像小狗那样左右扭动着脑袋,嘴里夹声尖气地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又撒娇又撒赖。她觉得他这种虐待挺舒服,等于爱抚。
“你想害我吗?想把我打到河里淹死?!”他拧住她脑袋不放,脸上出现那种因作践小动物而产生的快感。
“死?!”她大吃一惊。这汉人为什么总说死,她不懂。她粗鲁地打了一下,把他的手打开。
我不知要费多大劲,才能把这些话跟她讲清楚。来,我跟你讲一种很妙的东西,它的确很像你去追逐的那种火球,它不是神火、什么小小的太阳,那不过是种简单极了的东西,叫电灯。我还讲,能造出它来,我就行。这野姑娘用一双亮得发贼的眼盯着我,恐怕碰上个骗子。
我说,我是在工作,不是吃饱了撑的去玩那条船。你不是要个小小的太阳,要它挂到每个帐篷里去?我就是专门造太阳的。我嘛,过去在发电厂做工。她忽然问,是用水造太阳?我知道我这样唾沫横飞也是白搭,要她懂得这些简直妄想。可她貌似开了窍,不断点头,“哦呀、哦呀”地答应着。管它呢,我自顾自讲下去。实际上,我也在说服自己。这条河太棒了,建个水电站没说的。有这样的河,你们还在黑暗里摸来摸去真该把你们杀了。就这样,你看,在这里筑条坝,把水位提高,当然还得有机器有设备有挺复杂的一套玩艺儿。现在我只是先了解河的性能,搞一手资料。我干的就是这个。我可不是这方面专家,只是个工人。这些也得干着瞧,也说不定会干砸,但总胜过在黑咕隆咚的破供销社里等死。在那里跟等死是一回事。
太阳,就这样造出来的,小丫头。
这时我见她腰上有什么一响,仔细看,是几枚铜钱,古老但不旧。
“你发誓。发誓啊!”她吼道。他刚才那些晦涩难懂的话使她又振奋又忧惚。它就是那样的,会亮会灭,随你。欧,真值得为之一死。她要他发誓赌咒。其实她已经相信他了:他干得出来,什么都不在他话下。正因为相信,她便害怕,怕这个人,对他具有的智能和力量产生出不可名状的一种恐惧和担忧。
“我把手放在这上面,问你——骗我是罪过的。你说你造太阳,真的吗?”她手托住胸前那只小盒,里面有尊不知什么像。哎呀,他没有听懂吗?
我模模糊糊懂了。
可惜我没有她颈子上吊着的那东西。那东西自然是她的偶像,看她严肃凶狠的样子,我对她如此举动不敢嬉皮笑脸了。她要我发誓,要我像她这样把舌头伸出老长。我不知道自己伸着舌头是否像她一样丑。我没偶像,从不认为那样东西神圣得不得了,但我得依她。阿尕,你瞧,我这样,还不行吗?把手放在胸脯偏左一点,那个蹦个没完的活物上,回答你,我的话全是真的。我决心要给你造个太阳。
然后,她讲给我听,关于这条河。
阿尕最早的意识中,就有条河。它在她记忆深处流,是条谁也看不见的地下暗河。她那时三岁?五岁?不知道。没人负责记住她的岁数。反正她只有一点点大。阿爸将两条牛皮舟相系,要去发财,去找天堂。那年草原上的牛羊死得差不多了,整个草地臭不可闻。阿爸说他看够了牛羊发瘟,要离开这里。阳光、草地、乡亲都飞快向身后门去,河越来越黑。她终于听见天堂的笑声,成千上万的人一齐狂笑,笑得气也喘不上来。
“你听见了吗?笑!”她把他紧紧拉住。遥远的恐惧使她瑟瑟发抖,浑身汗毛变硬,像毫刺那样立起来。
“就这里吗?”他呆了半天才说。
“有一家人,很早了,”她说,“男人带上女人,女人抱上娃娃,装在船里,就在这儿。听见笑——嘎嘎嘎。一下子,船就没了呀……你去问问,那家人,这儿都晓得。”
我发现她被某种幻觉完全慑住,样子古怪而失常,当时,我还没往那方面猜,没去想这故事很可能是她真正的身世。
当然,这里确实有覆舟的危险,但决不像她讲得那样神神鬼鬼。我后来就试过,只要有勇有谋,它也不那么容易就吃了我。
我可不是吹嘘我当年的英勇。找刺激想冒险是青春期一种必然心理状态,就好比情欲。冒险也是发泄情欲的一种方式,是一种雄性的方式。我坦率告诉你们吧,情欲是黑暗一团,你不知道自己在里面怎样碰撞、跌打、发脾气,总之想找个缺口,冲出来就完事。冒险就是一个缺口。在激情没找到正常渠道发泄之前,冒险就是一个精壮男子最理想的发情渠道。
我这样讲恐怕大露骨了。你们想听的是爱情或传奇故事。关于我和阿尕,我是失去她之后才发觉自己对她的钟爱。行了行了,根本就没什么他妈的爱情,你们多大?二十五六岁?这就对了,这个岁数就是扯淡的岁数。什么爱情呀,那是你们给那种男女之事强词夺理地找出的美妙意义。要是我把我跟阿示的事讲出来,你们准否认那是爱情。其实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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