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35)

作者:余华


后来,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身旁走过,才使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这个孩子发呆地看着处于年龄优势的他们走远。我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时的沮丧。被他们随随便便背在肩上的书包,微微摇晃着远去。这一景象对一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况且他们又是排着队走去,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嫉妒、羡慕和向往。这样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终产生了对自己的不满。我看到他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气乎乎地走入一条胡同。

二十多年前,当我哥哥背上书包耀武扬威地走去,我的父亲向他发出最后的忠告时,站在村口的我最初发现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后,我同样背上书包上学时,已经不能像孙光平那样获得孙广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类教导。那时我离开南门已有半年,那个将我带离南门的高大男人成为了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不再是拥有蓝方格头巾在田间快速走动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脸色苍白终日有气无力的李秀英。我后来的父亲,那个名叫王立强的男人,有一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抱开了一只沉重的木箱,从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只全新的草绿色军用挎包,告诉我这就是我的书包。王立强对农村来的孩子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理解,或许因为他也出自农村,所以他始终觉得乡下的孩子和狗一样,喜欢随地拉屎撒尿。他正式领养我的第一天,就反复向我说明便桶的重要性。他对我排泄方式的关心,在背上书包这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时刻仍然念念不忘。他告诉我,上学以后就不能随随便便上厕所了,首先应该举手,在教师允许以后才能去。我当时的内心是多么骄傲,穿着整洁的衣服,斜背着草绿的书包,身边走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学校。我看到一个织着毛衣的男人,轻声细气地和王立强说话,但我不敢笑,因为他是我的老师,然后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孩子,挥舞着书包向我们奔跑过来。那个男孩和我互相看来看去,不远处有一群孩子都在看着我。王立强说:

“你过去吧。”我走到了那群陌生的孩子中间,他们好奇地看着我,我也好奇地看着他们。不一会我就发现自己十分优越,我的书包比他们的都要大。可就在这时,就在我为自己感到自豪的时候,准备离去的王立强走过来响亮地提醒我:

“拉屎撒尿别忘了举手。”

我小小的自尊顿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

我年幼时这五年的城镇生活,是在一个过于强壮的男人和一个过于虚弱的女人之间进行的。我并不是因为招人喜爱才被城镇选中,事实上王立强夫妇对我的需要远胜于我对城镇生活的热情。他们没有孩子,我后来的母亲李秀英说她没有喂奶的力气。同样的说法到了王立强那里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立强用果断的语气告诉我,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要是一生孩子就要断气。这话在我当时听来实在有些吓人。他们都不喜欢婴儿,选中六岁的我,是因为我能够干活了。公正地说,他们是准备一辈子都把我当儿子对待的,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去领养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这样的孩子干活时会让他们更为满意。问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具有了难以改变的习性,他们可能会因此大伤脑筋。他们选中了我,让我吃饱穿暖,让我和别的孩子一样获得上学机会,同时也责骂和殴打过我。我这个别人婚姻的产物,就这样成为了他们的孩子。

我在那里整整五年的生活,李秀英只有一次出门,那次她离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李秀英究竟得了什么病,她对阳光的热爱给了我无法磨灭的印象。这位我后来的母亲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场绵绵阴雨。

王立强第一次带我走进她的房间时,满屋的小凳子让我惊奇万分,上面摆着众多的内衣内裤,让通过窗玻璃的阳光照耀它们。她对我们的进来仿佛毫无察觉,伸出的手似乎在拉一根很细的线一样,摸索着阳光。随着阳光的移动,她也移动凳子,好让那些色彩纷呈的内衣始终沐浴着阳光。她神态安详地沉浸在那单调和贫乏之中,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站了有多久,当她向我转过脸来,我看到了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从而让我现在回想时,看不到她的目光。接着是很细的声音,像一根线穿过针眼一样穿过了我的耳朵,她告诉我,她要是穿上潮湿的内衣就会——“立刻死掉。”我吓了一跳,这个毫无生气的女人说到死掉时斩钉截铁。我离开了亲切熟悉的南门和生机勃勃的父母兄弟,来到这里时,一个令我不安的女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随时都会死掉。后来我才渐渐感到李秀英当初的话并不是耸人听闻的,在那些连续阴雨的日子,她就会发烧不止,躺在床上哼哼哈哈,她那时奄奄一息的神态,总让我感到她马上就要实现自己的预言了。可是阳光穿过窗玻璃来到那一排小凳子上时,她就安详和心满意足地接受自己继续生存的事实。这个女人对潮湿有着惊人的敏感,她都可以用手去感觉空气中的湿度,每天早晨我拿着干抹布推开她的房门去擦窗玻璃,她从印着蓝花的布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像是抚摸什么东西似的抚摸着空气,以此来检验这刚刚来到的一天是否有些潮湿。最初的时候总把我吓得战战兢兢,她整个身体消隐在蚊帐后面,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张开五指缓缓移动,犹如一只断手在空气里漂浮。

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自然要求清洁,她的世界已经十分狭窄,如果再乱糟糟的话,她脆弱的生命就很难持续下去。我几乎承担起了全部保持屋内整洁的劳动,擦窗玻璃是所有劳动中最重要的,我每天都必须擦两次,从而保证阳光能够不受尘污干扰地来到她的内衣上。打开窗户以后我的苦恼就来了,我要把玻璃向外的一面擦得既干净又迅速,我小小的年龄要达到迅速实在是力不从心。李秀英是一个真正弱不禁风的女人,她告诉我风是最坏的东西,它把尘土、病菌,以及难闻的气味吹来吹去,让人生病,让人死去。她把风说得那么可怕,使我在童年的印象中,风有着青面獠牙的模样,在黑夜里爬上我的窗户,把玻璃磨得沙沙乱响。

李秀英完成了对风的攻击之后,突然神秘地问我:

“你知道潮湿是怎么来的?”

她说:“就是风吹来的。”

她说这话时突然的怒气冲冲把我吓得心脏乱跳。

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态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间,既保护了她不受风和尘土的侵扰,又维护住了她和阳光的美好关系。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些下午的时刻,阳光被对面的山坡挡住以后,李秀英伫立在窗前,望着山那边天空里的红光,仿佛被遗弃似的满脸忧郁,同时又不愿接受这被遗弃的事实,她轻声告诉我:“阳光是很想照到这里来的,是山把它半路上劫走了。”

她的声音穿越了无数时光来到我现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让我看到了她和阳光有着由来已久的相互信任。而那座山就像是一个恶霸,侵占了她的阳光。

整日在外忙忙碌碌的王立强,并不只指望我能够干活,他似乎希望我在屋内的响声,可以多少平息一点李秀英因为孤单而出现的忧伤。事实上李秀英并不重视我的存在,她喜欢用过多的时间来表达对自己的怜悯,而用很少的心情来关心我,她总是不停地唠叨自己这里或那里不舒服,可当我提心吊胆地出现在她面前,期待着自己能为她干些什么时,她却对我视而不见。有时候我的吃惊,会引起她对自己疾病的某种不可思议的骄傲。我刚到她家时,看到她在屋内地上铺着泛黄的报纸,上面晒着无数小白虫。患病的李秀英胡乱求医,那些可怕的小白虫是她新近得到的一道偏方。当这个憔悴的女人将小白虫煮熟后,像吃饭似的一口一口十分平静地咽下去时,站在一旁的我脸色灰白。我的恐惧竟然引起了她的得意,她向我露出了神气十足的微笑,不无自得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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