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短篇集(3)

作者:余华
学这些真是不值得啊!”玛莎认为:“在这城市里会三国文字真是无用的奢侈品。

甚至连奢侈品都说不上,而是像第六个手指头,是无用的附属品。”安德列不是

“第六个手指”,他娶了一位不懂得美的女子为妻,当他的妻子与地方自治会主席

波波夫私通后,他的默许使他成为了地方自治会的委员,安德列成功地将自己的内

心与自己的现实分离开来。这样一来,契诃夫就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悲剧人物转化成

喜剧的角色。娥尔加、玛莎和衣丽娜,她们似乎是契诃夫的恋人,或者说是契诃夫

的“向往中的莫斯科”。像其他的男人希望自己的恋人洁身自好一样,契诃夫内心

深处的某些涌动的理想,创造了三姊妹的命运。他维护了她们的自尊,同时也维护

了她们的奢侈和无用,最后使她们成为了“第六个手指”。于是,命中注定了她们

在等待中不会改变自我,等待向前延伸着,她们的生活却是在后退,除了那些桦树

依然美好,一切都在变得今不如昔。这城市里的文化阶层是一支军队,只有军人可

以和她们说一些能够领会的话,现在军队也要走了。衣丽娜站在舞台上,她烦躁不

安,因为她突然忘记了意大利语里“窗户”的单词。安·巴·契诃夫的天才需要仔

细品味。岁月流逝,青春消退,当等待变得无边无际之后,三姊妹也在忍受着不断

扩大的寂寞、悲哀和消沉。这时候契诃夫的叙述极其轻巧,让衣丽娜不为自己的命

运悲哀,只让她为忘记了“窗户”的意大利语单词而伤感。如同他的同胞柴可夫斯

基的《悲怆》,一段抒情小调的出现,是为了结束巨大的和绝望的管弦乐。契诃夫

不需要绝望的前奏,因为三姊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悲哀,习惯了的悲哀比刚刚承受

到的更加沉重和深远,如同挡住航道的冰山,它们不会融化,只是在有时候出现裂

缝。当裂缝出现时,衣丽娜就会记不起意大利语的“窗户”。萨缪尔·贝克特似乎

更愿意发出一个时代的声音,当永远不会来到的戈多总是不来时,爱斯特拉冈说:

“我都呼吸得腻烦啦!”弗拉季米尔为了身体的健康,同时也是为了消磨时间,提

议做一些深呼吸,而结果却是对呼吸的腻烦。让爱斯特拉冈讨厌自己的呼吸,还有

什么会比讨厌这东西更要命了?贝克特让诅咒变成了隐喻,他让那个他所不喜欢的

时代自己咒骂自己,用的是最恶毒的方式,然而又没有说粗话。与契河夫一样,贝

克特的等待也从一开始就划地为牢,或者说他的等待更为空洞,于是也就更为纯粹。

三姊妹的莫斯科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在契诃夫的叙述里,莫斯科始终存在于娥尔加、

玛莎和衣丽娜的等待之中,也就是说存在于契诃夫的隐喻里,然而莫斯科自身具有

的现实性,使三姊妹的台词始终拥有了切实可信的方向。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

的戈多则十分可疑,在高度诗化之后变得抽象的叙述里,戈多这个人物就是作为象

征都有点靠不住。可以这么说,戈多似乎是贝克特的某一个秘而不宣的借口;或者,

贝克特自己对戈多也是一无所知。因此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等待也变得随心

所欲和可有可无,他们的台词尤如一盘散沙,就像他们拼凑起来的生活,没有目标,

也没有意义,他们仅仅是为了想说话才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就像田野里耸立的两支

烟囱要冒烟一样,可是他们生机勃勃。贝克特的有趣之处在于:如果将爱斯特拉冈

和弗拉季米尔的任何一句台词抽离出来,我们会感到贝克特给了我们活生生的现实,

可是将它们放回到原有的叙述之中,我们发现贝克特其实给了我们一盘超现实的杂

烩。大约十年前,我读到过一位女士的话。在这段话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

这位女士一生只挚爱一位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现在,我们可以来听听她是怎么

说的,她说:当我完全彻底拥有一位男人时,我才能感到自己拥有了所有的男人。

这就是她的爱情,明智的、洞察秋毫的和丰富宽广的爱情。当她完全彻底拥有了一

位男人,又无微不至地品味后,她就有理由相信普天之下的男人其实只有一个。同

样的想法也在一些作家那里出现,博尔赫斯说:“许多年间,我一直认为几近无限

的文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接下去他这样举例:“这个人曾经是卡莱尔、约翰尼

斯·贝希尔、拉法埃尔·坎西诺斯- 阿森斯和狄更斯。”虽然博尔赫斯缺乏那位女

士忠贞不渝的品质,他在变换文学恋人时显得毫无顾虑,然而他们一样精通此道。

对他们来说,文学的数量和生活的数量可能是徒劳无益的,真正有趣的是方式,欣

赏文学和品尝生活的方式。马赛尔·普鲁斯特可能是他们一致欣赏的人,这位与哮

喘为伴的作家有一次下榻在旅途的客栈里,他躺在床上,看着涂成海洋颜色的墙壁,

然后他感到空气里带有盐味。普鲁斯特在远离海洋的时候,依然真实地感受着海洋

的气息,欣赏它和享受它。这确实是生活的乐趣,同时也是文学的乐趣。在《卡夫

卡及其先驱者》一文里,博学多才的博尔赫斯为卡夫卡找到了几位先驱者,“我觉

得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辨出了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的习惯。”精

明的博尔赫斯这样做并不是打算刁难卡夫卡,他其实想揭示出存在于漫长文学之中

的“继续”的特性,在鲜明的举例和合理的逻辑之后,博尔赫斯告诉我们:“事实

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在这个结论的后面,我们发现一些来自于

文学或者艺术的原始的特性,某些古老的品质,被以现代艺术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从而使艺术中“继续”的特性得以不断实现。比如说等待。马赛尔·普鲁斯特在其

绵延不绝的《追忆逝水年华》里,让等待变成了品味自己生命时的自我诉说,我们

经常可以读到他在床上醒来时某些甜蜜的无所事事,“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

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了多长时间。”或者他注

视着窗户,阳光从百叶窗里照射进来,使他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只有在没有

目标的时候,又在等待自己的某个决定来到时,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和眼情。等待的

过程总是有些无所事事,这恰恰是体会生命存在的美好时光。而普鲁斯特与众不同

的是,他在入睡前就已经开始了——“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

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等待的主题也在但丁的漫

长的诗句里反复吟唱,《神曲·炼狱篇》第四场中,但丁看到他的朋友,佛罗伦萨

的乐器商贝拉加在走上救恩之路前犹豫不决,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在等待什

么?随后,但丁试图结束他的等待,“现在你赶快往前行吧……”

你看太阳已经碰到了子午线,黑夜已从恒河边跨到了摩洛哥。

普鲁斯特的等待和但丁的等待是叙述里流动的时间,如同河水抚摸岸边的某一

块石头一样,普鲁斯特和但丁让自己的叙述之水抚摸了岸边所有等待的石头,他们

的等待就这样不断消失和不断来到。因此,《神曲》和《追忆逝水年华》里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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