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8)
作者:余华
接着他们走到了窗前,走到了阳台上。看到月光这么明亮,感到空气这么温馨。于是他们互相说:“去走走吧。”他们便走了出去,他们知道饭后散步有益于健康。不想出去的则坐在彩电旁,看起了与他们无关、却与他们相似的生活来。而此刻年轻人已经在街上走来走去了。
孩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父母根本没觉察,只记得吃饭时他们还坐在桌旁。年轻人来到了街上,夜晚便热烈起来。灯光被他们搅乱了,于是刚才的宁静也被搅乱了。尽管他们分别走向影剧院,走向俱乐部,走向朋友,走向恋爱。可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人群依旧如浪潮般从商店的门口涌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口退出来。他们走在街上只是为了走,走进商店也是为了走。父母们稍微走走便回家了,他们还要走,因为他们需要走。他们只有在走着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正年轻。
可是夜晚竟是那样的短暂,夜晚才刚刚来临,却已是深更半夜。尽管夜晚快要结束,尽管他们开始互道“明天见”了,开始独个回家了,可他们心中仍是充满喜悦。因为他们已经尽情享受了这个夜晚,而且他们明天还要继续享受。于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家了,于是街道重又宁静了。
此刻商店的灯火已经熄灭,而那些家庭的灯火也已经或者正在熄灭。惟有路灯还亮着,惟有月光还在照耀着。他们开始沉沉睡去,小镇也开始沉沉睡去。但睡不了多久了,因为后半夜马上就会过去,那清晨的太阳也马上就会升起。
那疯子依旧坐着,身上绳子捆得十分结实,从那时到现在他一动不动。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从深深的昏迷中醒过来。那时太阳快要升起了,一片灿烂的红光正从东方放射出来。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片红光。于是这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吼声,吼声由远至近,由轻到响,仿佛无数野兽正呜咽着跑来。这时候他精神振奋起来了,因为他还看到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现在他可以断定吼声就是从那里飘来。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人体以各种姿态纷纷在掉落下来。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跳跃着朝那里跑去。
恍若从沉沉昏睡中醒来,他的内心慢慢洋溢出一种全新的感觉。他的眼睛在无知无觉中费力地睁了开来。于是看到了一条街道躺在黎明里,对面的梧桐树如布景一样。
像是昏迷了很久,此刻他清醒过来了。在清醒过来的时候里,他脑中似乎一团烟雾在缭绕,然而现在开始慢慢散去。等到烟雾消散后,他脑中竟像一座空空的房屋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但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口,他开始看到了一些什么,而一些全新的情景也从那个窗口走了进来。
但是现在他感觉不到自己,他想活动一下四肢,可四肢没动静,于是他想晃动一下脑袋,脑袋没有反应。然而他内心却渐渐清晰起来。可是越是清晰便越麻木了,麻木是对身体而言。他明显地感到自己正在失去身体,或者说正在徒劳地寻找自己的身体。竟然会没有了身体,竟然会找不到身体。他于是惊讶起来。那个时候他开始想起了一些什么,那些东西很多,挤在一起乱糟糟的。他很费力地把它们整理起来。不久后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两只日光灯明晃晃地闪着,西北风正在屋顶上呼啸。桌上的灰尘很厚,而窗玻璃却格外明净。他想起了自己是在街上走着,是穿着拖鞋在街上走着,有得多人拥着他也在走着。他想起了一群人闯进了他的家,那时他正在洗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他们的女儿已经睡了。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他发现刚才自己所想到的一切都发生在昨夜。现在早霞已经升起来了,太阳尽管还没有升起,可也快了。他肯定那些是发生在昨天夜晚。他是昨天夜晚离开家的,是被人带走的,那时妻子仍然坐在床沿上,妻子麻木地看着他被人带走了。他的女儿哭了,女儿为什么要哭呢?
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不在学校办公室里,因为他看到的不是明净的窗玻璃和积满灰尘的办公桌,他看到的是街道和梧桐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他费劲将脑袋整理了一番,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于是他不再想下去。他感到自己应该回家了。妻子和女儿也许还在睡,女儿正枕在妻子的胳膊上睡着,而妻子应该将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可他现在竟然在这里。他要回家了。他想站起来,可他的身体没有反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身体他就不能回家,不能回家让他感到非常伤心。现在他似乎认出这条街道来了。他想只要沿着它往前走,走不远就可以拐弯,拐弯以后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窗户了。他发现自己此刻离家很近,可他没有了身体,他没法回家。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拿着厚厚的书在师院里走着。他看到妻子梳着两根辫子朝他走来,但那时他们不相识,他们擦身而过。擦身而过后他回头看到了两只漂亮的红蝴蝶。他仿佛看到街上下起了大雪,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弯腰捡起了雪片,然后读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躺在街旁邮筒前死了。流出来的血是新鲜的,血还没有凝固,一张雪片飘了下来,盖住了这人半张脸。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芒从远处的云端滑了过来,无声无息。他看到有人在那条街道上走动了。他看到他们时仿佛是坐在远处看着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出现,在舞台上说话并摆出了各种姿势。他不在他们中间,他和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他们只是他们,而他只是他。然后他感到自己站起来走了,走向舞台的远处。然而他似乎仍在原处,是舞台在退去,退向远处。天亮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听到了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她想父亲已经在准备早饭了。而母亲大概还是在原先的地方坐着,还是原先的神态。她不知道这样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发展下去将会怎样。她实在不愿去想这些。她开始起床了,她看到窗帘又如往常一样在闪闪烁烁,她看到阳光在上面移动。她真想去扯开窗帘,让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到床上来,照到她身上来。她下了床,走到镜前慢慢地梳起了头发,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脸已经没有生气,已经在憔悴。她心想这一天又将如何度过?这样想着她来到了外间。她突然发现外间一片明亮,她大吃一惊。她看到是窗帘被扯开来,阳光从那里蜂拥而进。那把椅子空空地站在那里,阳光照亮它的一角。母亲呢?她想。这么一想使她万分紧张。她赶紧往厨房走去。然而在厨房里她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那时母亲刚好转过身来,朝她亲切地一笑。她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那从前的神色又回到了母亲脸上,尽管这张脸已经憔悴不堪。看着惊讶的她,母亲轻轻说:“天亮时我听到他的脚步,他走远了。”母亲的声音很疲倦。她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母亲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忙起来,她朝母亲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转过身去。她发现父亲正站在背后,父亲的脸色此刻像阳光一样明亮。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父亲的手伸过来轻轻在她脑后拍打了几下。她看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她知道他的头发为何全白了。
吃过早饭,母亲拿起菜篮,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母亲的声音里充满内疚,“已经很久没让你们好好吃了。”
父亲看着她,她也看着父亲。父亲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说什么。母亲等了一会,然后微微一笑,又问:“想吃什么?”她开始想了,可想了很久什么都没想起来。于是只得重新看起了父亲。这时父亲问她了:“你想吃什么?”
“你呢?”她反问。“我什么都想吃。”“我也什么都想吃。”她说。她感到这话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