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8)

作者:余华


电力局的工人和武装部的军人是一丘之貉,为了防止我们这些孩子下水抓鱼,一个工人用网兜捞鱼时,另一个工人手里拿着两根电线站在水边,看到我们的手往水里伸去时,立刻将电线插进水里,让我们尝尝触电的滋味。可是电的威慑力远不如手榴弹,我们中间有几个勇敢的孩子坚定地站在水边,只要看到工人的网兜伸进池水里捞鱼,就近迅速抓起一条鱼来。

那个拿着两根电线的工人十分为难,因为他要电孩子时,也会电到他的同事。他开始用假动作迷惑孩子,当网兜伸进水里时,他假装要将电线插进水里,孩子们吓得立刻缩回伸出的手。那个用网兜捞鱼的工人哈哈笑着,也做起了假动作,网兜进水后立刻抬起,拿着电线的工人心领神会,马上将电线插进了水里,那几个勇敢的孩子被电了几次,他们触电后浑身乱抖,尖叫地跳离水边。然后,这几个孩子也学会了做假动作。三方都做假动作就乱哄哄了,几个孩子假装将手伸向水面迷惑拿着电线的工人,骗他一次次徒劳地将电线插进池水里,有一次反而让那个用网兜捞鱼的工人触电了,他被手里的竹竿弹开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个工人起身后对着双手拿着两根电线的工人破口大骂,拿着电线的工人抱歉地向他解释。这时候我们全体趁机跳到水边,抓起鱼就往岸上扔

塞缪尔·费舍尔哈哈大笑了,他在巴德伊舍河边的这个下午里笑得如此开心,朗朗的笑声超过了两分钟。然后他的右手伸过来说:“谢谢你的故事,这是一个愉快的下午。”

我和塞缪尔·费舍尔握手,我没有碰到他的手,可是我却觉得已经和他握手了。我说:“我也很愉快。”

我们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塞缪尔·费舍尔对我说:“余先生,你是我见过的德语说得最好的中国人。”

我对他说:“费舍尔先生,我认识不少德国汉学家,你的中文比他们说得好。”

我们挥手道别。塞缪尔·费舍尔在广阔的黑白照片里走去,我在广阔的彩色照片里走来。

注:费舍尔(S. Fischer)是德国最具声望的出版社之一,文中提到的易卜生、豪普特曼、托马斯·曼和卡夫卡都是其作者。Fischer是渔夫的意思,出版社的标志就是一个渔夫在用力拉着渔网。此文是为庆祝费舍尔出版社成立一百二十周年而写。

一九八七年《收获》第五期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收到第五期的《收获》,打开后看见自己的名字,还看见一些不熟悉的名字。《收获》每期都是名家聚集,这一期突然向读者展示一伙陌生的作者,他们作品的叙述风格也让读者感到陌生。

这个时节是文学杂志征订下一年度发行量的关键时刻,其他杂志都是推出名家新作来招揽发行量,《收获》却在这个节骨眼集中一伙来历不明的名字。

这一期的《收获》后来被称为先锋文学专号。其他文学杂志的编辑私底下说《收获》是在胡闹,这个胡闹的意思既指叙述形式也指政治风险。《收获》继续胡闹,一九八七年的第六期再次推出先锋文学专号,一九八八年的第五期和第六期还是先锋文学专号。马原、苏童、格非、叶兆言、孙甘露、洪峰等人的作品占据了先锋文学专号的版面,我也在其中。

当时格非在华东师范大学任教,我们这些人带着手稿来到上海时,《收获》就将我们安排在华东师范大学的招待所里,我和苏童可能是在那里住过次数最多的两个。

白天的时候,我们坐公交车去《收获》编辑部。李小林和肖元敏是女士,而且上有老下有小,她们不方便和我们混在一起,程永新还是单身汉,他带着我们吃遍《收获》编辑部附近所有的小餐馆。当时王晓明有事来《收获》,几次碰巧遇上格非、苏童和我坐在那里高谈阔论,他对别人说:这三个人整天在《收获》,好像《收获》是他们的家。

晚上的时候,程永新和我们一起返回华东师范大学的招待所,在我们的房间里彻夜长谈。深夜饥饿来袭,我们起身出去找吃的。当时华东师范大学晚上十一点就大门紧锁,我们爬上摇晃的铁栅栏门翻越出去,吃饱后再翻越回来。刚开始翻越的动作很笨拙,后来越来越轻盈。

由于《收获》在中国文学界举足轻重,只要在《收获》发表小说,就会引起广泛关注,有点像美国的作者在《纽约客》发表小说那样,不同的是《纽约客》的小说作者都是文学的宠儿,《收获》的先锋文学作者是当时文学的弃儿。多年以后有人问我,为什么你超过四分之三的小说发表在《收获》上?我说这是因为其他文学杂志拒我于门外,《收获》收留了我。

其他文学杂志拒绝我的理由是我写下的不是小说,当然苏童和格非他们写下的也不是小说。

当时中国大陆的文学从“文革”的阴影里走出来不久,作家们的勇敢主要是在题材上表现出来,很少在叙述形式上表现出来。我们这些《收获》的先锋文学作者不满当时小说叙述形式的单一,开始追求叙述的多元,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努力寻找叙述前进时应该出现的多种可能性。结果当时很多文学杂志首先认为我们没有听党的话,政治上不正确,其次认为我们不是在写小说,是在玩弄文学。

《收获》也没听党的话,而且认为我们是在写小说。当时《收获》感到叙述变化的时代已经来临,于是大张旗鼓推出四期先锋文学专号。《钟山》《花城》和《北京文学》等少数文学杂志也感受到了这个变化,可是他们没有像《收获》那样大张旗鼓,只是隔三差五发表一些先锋小说。什么原因?很简单,他们没有巴金。

一九八○年代的中国文学可以说是命运多舛,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运动,让刚刚宽松起来的文学环境三度进入戒严似的紧张状态。先锋小说属于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产物,有些文学杂志因为发表先锋小说受到来自上面的严厉批评,他们委屈地说,为什么《收获》可以发表这样的小说,我们却不可以?他们得到的是一个滑稽的回答:《收获》是统战对象。

巴金德高望重,管理意识形态方面的官员们谁也不愿意去和巴金公开对抗,巴金担任《收获》主编,官方对《收获》的审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收获》就是这样成为了统战对象。巴金的长寿,可以让《收获》长期以来独树一帜,可以让我们这些《收获》作者拥有足够的时间自由成长。

李小林转危为安,《收获》和先锋文学也转危为安。先锋文学转危为安还有另外的因素,当时文学界盛行这样一个观念:先锋小说不是小说,是一小撮人在玩文学,这一小撮人只是昙花一现。这个观念多多少少误导了官方,官方对待先锋文学的态度从打压逐渐变成了让这些作家自生自灭。

这个盛行一时的“不是小说”的观念让我们当时觉得很可笑,什么是小说?我们认为小说的叙述形式不应该是固定的,应该是开放的,是未完成的,是永远有待于完成的。

我们对于什么是小说的认识应该感谢我们的阅读。在经历了没有书籍的“文革”时代后,我们突然面对蜂拥而来的文学作品,中国的古典小说和现代小说、西方十九世纪小说和二十世纪小说同时来到,我们在眼花缭乱里开始自己的阅读经历。我们这些先锋小说作者身处各地,此前并不相识,却是不约而同选择了阅读西方小说,这是因为比起中国古典和现代小说来,西方小说数量上更多,叙述形式上更加丰富多彩。

我们同时阅读托尔斯泰和卡夫卡他们,也就同时在阅读形形色色的小说了。我们的阅读里没有文学史,我们没有兴趣去了解那些作家的年龄和写作背景,我们只是阅读作品,什么叙述形式的作品都读。当我们写作的时候,也就知道什么叙述形式的小说都可以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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