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仗犬势(107)
作者:金角小虞
那时他确实是舞蹈界炙手可热的新星。
这是媒体的常用手段,无限度的夸张和吹捧,并非因为他们有多认可你的才能,而只是恰好需要吸引眼球的素材。
制作人是个年纪轻轻但是头发稀疏的认真男人,用真诚的目光望着他说:“你一定也想好好跳舞吧。”
其实他这么想也没错,何已知想起自己看到的那篇报道,除了吴千羽有大幅的照片和介绍以外,其他的舞者就只有蚂蚁般的一个名字,藏在最后。
“那是一个挺大的戏目,有很多设计巧妙的构成和角色,然而当时的我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只是觉得:哦,好多伴舞。”
舞蹈家嘲笑起过去的自己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但染上情感的一瞬间,平淡的叙述就变成了灌注真心的追忆。
但是他受不住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
“排练的第一天,我见到了舞指。”
他在晕开的信纸上,找到那两个字的写法,试着扩展开。
“差不多。他们叫Dance director?舞蹈指导什么的。”
吴千羽接着说,望着街道的眼神迷蒙起来。
“当时和这个店差不多,甚至比这个店还大的一个排练厅,有50多个舞蹈演员,吵得跟打仗一样,但是他一进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顶级荣誉傍身的舞指就那么轻易地推开门,踩着软质的木地板,在超过一百只眼睛的注视中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停在舞者们的面前,用一种漫不经心、好像倦怠的神色环视全场。
矮了整整一个半头的制作人站在旁边,为他介绍,当说到“这是主舞吴千羽”时,那双幽深的眼睛扫过来……
“那感觉就是触电一样的,真的。”吴千羽回想起那个画面,发出一声叹息,“舞指这个活很难干,因为它又是导演又是老师,但是底下的人不是学生,有时候你吼破嗓子都没人听,人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工资又不高,该摸鱼摸鱼,该划水划水……”
“可是雁行不需要,他往那一站,你就想好好跳,他让你把手举到头顶,你恨不得举到天花板上……”
不仅是其他的舞者,就连吴千羽表现得也很卖力。
甚至拿出了在桃李杯时都没有使过的力气。
“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这辈子没有那么跳过。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雁行都无动于衷,就像他的视野里完全看不见吴千羽这个人一样。”
即便是回忆,舞蹈家仍然气得咬牙切齿。
进入工作状态的舞指散发着专业的魅力。 有人做的不好时,他会耐心地指点,做的好时也会适时的鼓励,发现状态不好的人,还会用幽默调节演员的情绪。
但唯独对最重要的主舞吴千羽,从头到尾的无视。
“其他人不管做的怎么样,他都会指点,但是无论我跳成什么样,他都不做评价,只会在我失误的时候用轻蔑的语气说——”
“重来。”
这是第二十遍。
前两遍吴千羽知道自己没跳好,后来的十几遍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问题。
舞指也会让其他人重来,但会告诉他们哪里有问题,并且在再来一遍后说“好多了”或是“有进步”。
而对吴千羽,他除了“重来”以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就只是用那种漠然的、审视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跳完,直到他累得瘫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那天结束以后,我在排练厅外面堵住了他,问他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对我有意见。”
面对着愤怒又恳切的吴千羽,舞指的情绪没什么波动,一丝冷淡的微笑从他的唇间掠过:“原来你是那种做的好需要给颗糖的类型吗?”
吴千羽一开口就破了音:“我只是想让你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正常地对我!”
舞指冷下脸:“怎么对你是我的自由,如果我喜欢你,当然可以哄着你,顺着你,相反我也可以不这么做。”
一只手扶上吴千羽因为疲惫而耷拉的肩膀,将他推到一旁。
“而你的自由是选择站得直一点,跳得好一点……”舞指从他身边走过,“或者现在退出,找一个电视谈话节目,舒服地坐着揭露我的罪行。”
何已知再一次抬眼看过去,牛肉面馆的舞蹈家即使坐着,身体也是直的。
“其实当时去找他的时候我想的就是他不道歉我就不干了,本来就是制作人求着我来的,谁怕谁啊?”吴千羽反刍着当时的心情,“我辞演的消息都编辑好了,但是想到他的样子,又气不过删掉了。”
吴千羽放弃了一切其他工作和休息,不眠不休地练习舞剧的舞段。因为有倒地的动作,膝盖和手肘都砸出了浓重的淤青。
“我知道我跳得越来越好,那一个月的提升可能比之前两三年都明显……但是真的压力很大。”舞蹈家用手捂住脸,“不停地把自己逼到极限,依然得不到反馈,每次排练都像要上战场一样提心吊胆,想到要见他,我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觉。”
即便过了这么久,何已知依然能从吴千羽的面部表情里读到真切的痛苦。
他从信纸中辨认出一行字迹:“你把我从一只高傲的蝌蚪变成了悲伤的青蛙。”
想必是和蚕蛹羽化成蝶一般剧痛的蜕变才能写出这种句子,剧作家正感慨着,忽然看到“悲伤的青蛙”后面紧接着就是一句:“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这转折也太快了吧?”
“现实就是那么快。”舞蹈家告诉他。
在排练进入到后半的时候,吴千羽发现他当时的男朋友出轨了。
“那混帐是我的初恋,老家歌舞团的老师,等我毕业之后,就勾搭上了一个新进来的男孩子。而且没有打算和我分手,是那个男孩查手机查到了来找我的。”
失恋的打击,加上积郁的压力,终于在一次排练的时候,吴千羽彻底崩溃了。
被要求重来的主舞突然失声痛哭,即便用手掩住嘴也压制不住喉咙撕裂的嚎哭。
“其实眼泪没有怎么流出来,鼻涕和口水倒是像瀑布一样,恶心得要死。”舞蹈家吐了吐舌头,垂下眼睛,“其实那天才刚开始排练,但是雁行直接把其他所有人都赶走了,然后……”
“他给了你一颗糖?”何已知冷不防道,根据信件的走向,这是一个合理的猜测。
“不!”吴千羽大叫,“他说我最近的进步值得一颗糖,但是我那时因为压力大没有注意饮食有点发胖,所以不配吃糖,作为替代他给了我一包面巾纸。”
他拿起何已知刚才擦桌子用的抽纸,狠狠地摔在面前:“就是这种!面巾纸!”
“天……”青年同情地看着舞蹈家,这样的雁行确实值得用两个“冷血”来形容。
吴千羽平复了一下心情:“我太生气了,觉得反正都已经这么丢脸,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拉下水,哪怕让他恶心也好。就表白了。”
“他答应了?”何已知问。
“答应了。”舞蹈家微微一笑,语气欢快,“你知道那种幸福的感觉吗?就好像我本来在地狱里,突然一下就上了天堂,比征服全世界还快乐。”
一声铃响,服务生终于把姗姗来迟的大盘鸡盖饭送到了桌子上。
何已知伸手去拿筷子,却被吴千羽抢先一步按住筷子筒。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想找个人当男朋友和他古板恐同的控制狂亲妈宣战,而我正好送上门。不仅如此——”
“我甚至怀疑他答应的有一部分理由是害怕我失恋的状态影响演出,所以等到一下台就提了分手。”
他快速地说完,把筷子筒整个往前一推:“吃吧。”
(本章完)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内疚
舞蹈家拔高的声音吸引了店里其他人的目光,连后厨的老板都探出头来看热闹,门口的环卫工人也投来好奇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