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未可料(195)

作者:猫十六斤


“阿严,你在替我管理生意上的事吧?”

简行严心中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将红丸和家中被查抄一事说出来,担心父亲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话到嘴边还是放下了。他换上一种再轻松不过的口吻说到:“是的,我还在学。”

简旌半躺着,后背是厚厚的靠垫,这些时日的卧床早让他缩水成一个小老头儿,带着一种稚拙天真伸着双腿、两手就放在膝盖上,“生意的事啊,最重要的就是眼睛要放亮,别错信了不该相信的人,我这辈子可以说在这方面处理的相当妥当,从来……诶,你荣叔最近还好吗?每年年底他都得犯好长时间的咳嗽,他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你别拿他不当长辈。”

简行严听得满脸惊讶,心想听起来老简不像是清醒的样子,可看他蜡黄的面容上开始出现血色,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又觉得和昏迷时候的他大不相同。

简行严开口道:“荣叔还……”哪知简旌突然翻了脸,手一挥大声道:

“你是来为他求情的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情分?我与他原是同乡发小,看他可怜才收留他为我做事。我那样依赖他、相信他,结果他来我家竟然是当卧底来了,都不知道他背着我做了些什么!这些个搞革命的,能和我一条心吗?他们整天闹来闹去,一会儿对抗殖民统治,一会儿对抗日本人,就是不肯好好上班。阿荣潜伏在我家里,不是存心来害我来了吗?”

如果是半年以前,简行严对简旌这番话一定充耳未闻,然而现在他的想法正悄悄发生变化,他从一个喝了点洋墨水的资本家大少爷,变成了一个渐渐向张靖苏他们的理念靠拢的人。他真心实意的认为,父亲那一套想法真的过时了,只是不忍心在这种场合辩驳父亲,他俯身替父亲顺了顺气,转移话题道:“你先歇会儿,我让人去给你泡杯茶。”

“也好,感觉在床上躺很久了,浑身不对劲。看外面天气那么好,我想去楼下花园转转。”

简行严盯着近在咫尺却遥远陌生的老简,好半天才幽幽说一句:“我让王富贵去弄个轮椅来。下楼之前,我先帮你修下胡子吧。”

简夫人拿着食盒站在门口,目睹了房中父慈子孝的一幕,那时金色的阳光正从窗外投到房间里,给一站一坐的父子俩镀了一层金色,简行严正用剃须刀轻轻刮去简旌脸颊上多余额胡须,又用一把小银剪刀给上唇的胡须剪出形状。

简夫人并没有觉得很温暖,她看到阳光同时在他俩的脚下投下深深的黑影。

“阿翎,快把点心给我!”简旌见了食盒,贪婪的两眼放光。

简夫人心中着实没有一丝涟漪。

一炷香的功夫,王富贵弄了个轮椅搬到二楼,这时简旌却吃饱喝足陷入了小睡,他的脸上沾着糕饼屑,发出细细的鼾声。简行严还在家中等医生,简夫人和爱莎嬷嬷都在简旌跟前安安静静地陪着。过了一会儿简家那位医生朋友终于赶来了,热情寒暄全免,医生急匆匆奔到病人面前,把随身带来的医疗箱打开,掏出来各种金的银的器械,先用当中最简单的两三样给病人瞧了瞧,撑开眼皮掰开手指还听了听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然后他把金的银的器械再一样一样收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夫人,少爷,情况不太妙啊。”

“是怎样?”简行严问。

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应该是回光返照。”

简行严的胸膛狠狠起伏了一下,“我看他状态不错,刚刚还要求下楼去透透气,说话声音也非常有力,医生,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医生摇摇头,“前天来的时候,我和夫人也仔细的谈过简老爷的病情,根据这段时间上门的检查结果,以及带回医院的那些体液的化验结果来看,简老爷的心脏、肾脏几处器官衰竭已有多时,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太可能有好转。”

“可我们都有认真在监督他吃药不是吗?”简行严不可置信地看看医生,又看看自己的母亲。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些药……能起的作用有限,更像是一种安慰疗法。”

简行严颇有些费劲地消化了一声的话,这段话填补了他脑中一直逃避的空白部分——那就是简旌的病重和死亡。

直到简旌病到完全无法交流,简行严才意识到自己从少年时代就将父亲视为权威,与之抗衡是他成长的唯一方式,今天医生正式宣告了这个权威即将坍塌,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简单说来就是,没有了挑战的对象,今后他该依靠什么样的意志继续前进呢?

再看自己的母亲,梳着精致的发髻,修长的颈项挂着一枚古玉,眼神沉静看不出悲伤——简行严难免产生疑问:她已经不憔悴,甚至不悲伤了吗?

他不太理解此时母亲的想法。

医生没有在简家待太久,简行严送他从大门出去。作为简家多年的老友,这位年过半百的医生大概也见证了简旌一路发家致富,看到简家现在到处贴着封条,丝毫不避讳地问到:“你们同英国人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简行严摇头答到:“应该没有,宪警有一个我们怎么也无法推脱的理由专程来查办的,为的就是要给老简治罪。”

医生闻言,在即将道别之际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独自向简家门外的“富豪街”走去。

花园里马来园丁不见人影,植物倒还葱葱郁郁地长着,简行严心里装着事,一个人原地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上衣口袋,本是习惯性想从里头翻出一只雪茄来——自从和甘小栗在一起,他基本上就没再抽过雪茄,大概是没有机会装腔作势,但是今天格外令人想抽上一根。

远远从大门口走来一个人,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突然回头的医生,也许是带回了转折性的发言——比如老简其实还有救的事。但是走近一看是只穿了一件背心的二舅伯,背心正胸口汗湿了一大片,手中捏着早上穿出门的格纹衬衫。二舅伯额头上亮晶晶的,是汗液在阳光下的反光。

简行严了见这人也没个好脸色,掉头先一步进到屋里,这时候简夫人也从二楼房间里出来,在客厅里叫住他:

“阿严,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讲。”

“妈妈,我们不去楼上吗?”

“不用了,你父亲还没有醒。”简夫人正襟危坐在客厅一张椅子上,显然是有正经事哟啊讲。

简行严老老实实走到母亲旁边,才刚站定,二舅伯就推门进来,紧接着二舅太太也从屋后走过来。这会子客厅里一个佣人也没有,连平时和简夫人寸步不离的爱莎嬷嬷都不见人,应该是简夫人故意安排的。

“二哥、二嫂你们坐吧,阿严,你也别站着,都坐下来。下面我想说的事,和这个家有很大关系。”

“要不要把甘小栗也叫来?”简行严问。

简夫人缓缓说到:“不用了,和他没有关系。不管他本来想对你父亲做什么,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他的问题我想今后交给你一个人解决就行。”

二舅伯喘着粗气道:“我先去喝口水。”

“二哥你再等会儿,我不会说太久。”简夫人对自己二哥的态度,又似乎并没有简行严担心中的亲切,“很简单,我要说的就是我们老爷过世之后的事。”

简行严听了心中往下一沉,只听他母亲继续说到:

“我不是咒我自己的丈夫,医生说过了,他现在是回光返照,也就是时间不多了。这一点二嫂昨天就提醒过我,只不过昨天也发生了很多事,我想不过来。刚才医生说话的时候,我才终于像是从梦里清醒一样,我家这个漫长的阶段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这个家靠着老爷做生意一点一点积累成今天的样子,也是老爷自己种下的因得了今天这样的报应,早上会计和我联络说银行的资产也被冻结了。”说到这儿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你们别担心,短期内的生活开支不会受影响。老爷应该就是这两三天的事,虽然……不过也算不用受苦,他就是身体健康也未必能熬过从现在到开庭为止要受的那些屈辱。老爷一旦过世,接下来我想你们肯定要关心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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