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未可料(184)
作者:猫十六斤
一个炸雷点燃了一半的天空,视线中浪人的皮囊模糊了,更加失去了人类的模样,那件武士刀般的躯壳滑出一道诡异的折线,它也不再绷直,最终像一件脱掉的黑衣落到张靖苏旁边的木板上。
远处宪警队长坎贝尔的长枪枪筒正冒着黑烟,一只蓝眼珠透过瞄准镜盯着躺在地上的张靖苏。
“还活着。”坎贝尔冷静地说。
“张老师!”一边高叫着一边跑过来的是简行严。
原来他和张靖苏他们分开后跑到二楼简旌养病的房间里,那时简夫人和爱莎嬷嬷正要合力将简旌从床上拖下来。简行严上前背起已经失去意识的简旌,带着他母亲和老嬷嬷一起往外跑。此时屋外的罪魁祸首已经紧随张靖苏他们跑去了姓周桥,简家的骚动顿时平息不少,简行严找来几个男丁将自己的父亲好生抬往未受波及的祠堂,他安慰了母亲几句,便立刻前往了宪警队。
宪警队里坎贝尔犹如一个光杆司令,他那帮不太服从的手下正在前往街头几个临时据点的路上,他一个人守着宪警队的老巢,以及他身后拘留室里的肖海。坎贝尔的办公室越来越像个修车铺——就像前一任队长,桌上竖着一排啤酒罐,里程碑一样记录着他的彷徨和无聊。所以简行严来向他求助的时候,坎贝尔显然是一只望见羚羊的狮子。
“日本人?”坎贝尔听罢装上子弹背起长枪就走。
英日之间早就没有什么虚伪的和平了。
坎贝尔的枪法源自他当兵的时候在非洲狩猎的经历,在他眼里不可一世的浪人阿雄只是一只还没有进入文明社会的野猴子。他隔着大雨构成的千万重屏障,轻松将一颗子弹射入黑衣浪人的胸膛。就像浪人自己说的,雨水冲走了人活着的痕迹,死后的他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从高空被抛到地上,手和脚七零八落地指向各自的方向。
雨水也冲走了张靖苏的力气,面对奔跑而来的简行严,他感觉到温度从身体里一点点流走,就在快要屈服于这场大雨之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说到:“快救甘小栗……海!海里!”
即将弯腰搀扶张靖苏的简行严停下了动作,他和坎贝尔冒雨前来,此时也是浑身透湿,水流沿着头发淌到他的脸上,原本在英俊的脸上形成了一层朦胧的面罩,被他一把抹去,瞬间露出底下的惊骇的表情。
“你去哪里?”坎贝尔挎着长枪小跑而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简行严突然中止了救人,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围着栈桥乱转,他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四下寻人已经寻不到了。
大雨吞没了一切,也吞没了简行严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称有改动,不是新章。
第167章 桥段不是断桥(二)
雨和海并无区别,一样涤荡心灵,令人昏昏欲睡,简行严跳入海中,就像甘小栗觉得自己尚在雨里,只不过对于甘小栗来说他听不到大雨的轰鸣,只有一股细细的水流声,好像从他的左耳流进来再从他的右耳流出去。他无力感知自己还有没有在呼吸,整个人直立的漂浮在水里,隐约记得自己水性不错,可到底为什么四肢不能听从头脑的命令?甘小栗睁开眼睛,他看见的是一个水下的隐秘世界,幽蓝的光线从头顶投下,浅海的鱼儿就在他周围游弋,脚底是大片的奇异珊瑚林,斑斓异常。
在不远处,还有一个人似乎和他一样是这片海域的闯入者,带着凝固了的张牙舞爪,随着波浪缓缓起伏。那究竟是不是天财呢?
渐渐的思想上的沉重取代了身体上的轻盈,甘小栗想起了还未完成西服店的师父交给自己的任务——刚才张靖苏还向他提过这件事,可他拒绝将一纸情报交给张靖苏,不是处于自己的不信任,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将那张纸看作是生存的意义,只要他活着,就必须要守护那张纸。这么一想,溺水的窒息感就出现了,还有身体被子弹贯穿的痛苦也一点一点被唤醒,一点一点,可在甘小栗的脑子里精准计量。
头顶一暗,一个东西飘飘悠悠地降下来,甘小栗抬头去看,分不清那是一个人还是一张网,任由那件降落之物温柔地把自己盖住。他本能地张开嘴,不料从嘴里咕噜咕噜冒出一个个空气泡,泡泡带走了他的生命力,只差一点他就要永眠于海底。
甘小栗——
海水温柔的给了他一个吻。
又一阵响雷之后,雨势戛然而止。栈桥上的两个人正一同望向桥下水中,三分钟之前简行严刚跳了下去,坎贝尔等得不耐烦,背过身去查看地上那具尸体。雨水在浪人阿雄躺的地方集成了一个大水洼,浸泡使得阿雄的尸体像泡发的海带,一身黑衣散在地上,他的枪完好地套在枪套里。
坎贝尔问张靖苏:“为什么不用枪对付你?”
张靖苏沉浸在对甘小栗的担忧之中,没听清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让坎贝尔再说一遍。坎贝尔踢了一脚阿雄的枪套,一把蹩脚的“南部十四式”掉了出来,“我说他为什么不用枪对付你?不过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张靖苏也看到那把“南部十四式”,他对枪械没有研究,并不知道此时坎贝尔的心中正在嘲笑对方的武器,那是把穿透力不怎么强的手枪,而且需要保养得很精细才能发挥作用,稍有差池,就会导致击发后第二发子弹上不了膛,阿雄当时先开一枪击中甘小栗,面对张靖苏已无法再次开枪。可张靖苏由始至终都觉得,不用枪是因为阿雄天生嗜血,他狠狠地说:“他杀了不少人,这一回我应该谢谢你为民除害。”
“不过我也想知道这个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你?”
张靖苏一愣,开始满脑子搜刮答案,一时没想到该编个什么样的故事,刚好水面上传来动静,坎贝尔放弃了追问、遁声望去,见水里先是浮起一个黑黑的脑袋,接着是脖颈和胸膛,湿发贴在额前遮住了眼睛不知是死是活,后面又浮起一个脑袋。
“噗——”简行严费力将嘴里的水吐出去,他为了潜入水下憋气已经到了极限,一边踩水一边大口吸气,而被他仰面托起的甘小栗则一动不动,面色灰白。
张靖苏心中一沉,几步奔到水边,俯下去将水里的两人拉起来,才刚抓住甘小栗的手,谁知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痛叫他打了个激灵,张靖苏手一松,甘小栗又滑进了水里。这个小插曲就像某种启示一样给张靖苏心中留下一个记号,他没有时间去回味去懊悔,等他再把手伸向水中之际,坎贝尔赶了过来一把拽起失去意识的甘小栗。
几个人上下合力将甘小栗弄上栈桥,简行严在坎贝尔的帮助下也爬了上来。雨停之后,小小的海湾瞬间恢复了平静,唯有远处送给周拂的哀乐还声声不绝。
“他死了吗?”坎贝尔上前查看。
“你闭嘴!”简行严从地上一跃而起,将人推开,自己冲到甘小栗身边,抱着他湿冷的脑袋,扬起手照着面颊就是一记耳光,只见青白色的皮肤上泛起微弱的血色,眼睑扇动了一下,叫人知道甘小栗可算还活着。简行严不依不饶,又捧起甘小栗的腮帮子嘴对嘴施以人工呼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禁令人怀疑这到底是救命,还是接吻。
坎贝尔别过头表示,虽然自己不怎么会心肺复苏术,但是好在看过王尔德,还知道王尔德死前的曲折故事,对世间种种见怪不怪。
甘小栗又挨了两巴掌,眼睛慢慢张开,闯入视线的满满是简行严的大头,他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笑了,这一笑牵出好些咳嗽,把方才落水时喝进去的水嗷嗷地吐了出来。
“哎哟我的心肝!”简行严大叫一声,死死将他搂住。
“哎哟我的肩膀!”甘小栗把肚子里的水吐干了,也叫了一声。
简行严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的枪伤,伤口在水中泡得发白肿胀,不过子弹并没有穿透肩膀,只打掉了一小截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