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未可料(165)
作者:猫十六斤
肖海用无限哀思中仅存的一点理性说:“你不会是来告诉我,杀了东乡还不够,还得把周拂一起给杀了才算给咏诗报仇吧?”
“不不不,我就是来和你聊聊天。哎,周拂这个人,过去也和我有过交情,在他还有点人性的时候。那时还年轻,他有段时间一个人在广州看病,我还去找过他,直接找到妓院里。他在里面包了房间,找了个姑娘长期陪着,我去的时候没瞅着姑娘的正脸,只记得她手上戴着一串叮叮当当的手镯。周拂那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我看住在妓院里头也是中看不中用,大概姑娘图他长得好看吧,不过他当时也付出了真心,起码一掷千金替人赎身……啊,说起来,赎身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周拂最后孤零零回了槟榔屿,随便一说,他回槟榔屿来争产来了。传统大家庭嘛,多少都要过这一关的,还真让他给当上宗主了。”
在丧门坚的话中,肖海终于拼凑出蔡咏诗故事里的真相——就是她在失踪前负气给自己讲过的故事。故事里的大人物是假的,人到中年是假的,家有老婆也是假的,只有周拂是真的,还有题在蔡咏诗手绢上的诗: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土,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
肖海对丧门坚说:“你的话真多,我不想聊天了。如果没别的事,还请坚爷回去吧。”
“这里又不是你家,你管我走不走呢?我故事说到哪里了?周拂,啊,周拂啊,他不是订了三把枪,其中两把送给了日本人吗?”
这话题转弯未免急得过了头。
丧门坚继续说:“我打听到了,活跃在槟榔屿上的日本人有两股,一个是南拓,做生意的,另一个是个什么特务组织,叫什么机关来着……周拂那两把枪就是分别送给了这两个地方。”
“这事我不感兴趣。”
“你真烦,让我讲完不行吗?明明是我委托你去找出杀害家俊的凶手,最后提供情报的都是我,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可我当时并没有接受你的委托……啊……”肖海想起来,要不是当时在酒吧遇到丧门坚向简行严寻仇,自己在当中插嘴,后来也不会有机会在酒吧门口对蔡咏诗“英雄救美”,也就没有再后来的故事。
“简单说来就是,南拓的那把枪还在南拓,杀家俊的现场留下的那把枪,就只能属于我忘记名字的特务机关了,怎么样,想不想以此为线索找出特务机关的人?”
肖海双眼无神,但双唇紧闭。
第151章 黑影一样的人 (二)
“很遗憾我帮不上忙,我此时是身不由己。”静默了一段时间,肖海还是拒绝了丧门坚的提议,“而且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属于两条道,很难合作。”
“你明明对这个提议动心了,只不过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怎么样?再考虑考虑我说的话,而且以我的本领帮你离开这里也不难,门外的英国人巴不得你不在这里给他们添麻烦。”
“坚爷,要是此刻我不是杀了人被关在这里,我也只是《槟榔晨报》的一个小记者,不知道为何你对我青眼有加?”
“为什么……是因为我特别欣赏你吧……”
肖海的脖子间微微出汗,“嗯……我对坚爷的癖好还是有一点了解,这就更要拒绝了。”
整间拘留室再无外人,丧门坚向前迈了一步把脸贴在肖海和他中间的铁栏上,面颊的肥肉被两边的铁条挤向面中,把丧门坚的嘴挤成了三瓣,活像一只巨型兔子。“对了,不知你听过’福海会’这个组织没有?”
“没有。”肖海否认到,“我来槟榔屿的时间还不到一年。”
“那香港宋女士组织的保盟你总听说过吧?”
肖海对丧门坚这个人的看法稍微起了一丝变化,没想到他关心的事情还挺多,于是说了句:“愿闻其详。”
“你就理解为’福海会’大体上是保盟的缩小版,组织捐款捐物,也搞搞宣传,他们应该还帮助过一些在国内遭到迫害的人逃往香港或者南洋。这么个组织当然只能地下活动了,但是最近我在江湖上听说,有个日本人正在挖福海会成员的底细,好像有好几个人被他秘密的杀害了,也不知被杀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成员,总之一律——”丧门坚用手在脖子上比划着,“——嘎。”
“既然是双方都是秘密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日本人这边正在招兵买马,我有一些小弟跳槽过去了,当然他们也就最底层,打打杂,当当清道夫。”丧门坚说得轻飘飘,实际上那些小弟是被派过去的吧。
“坚爷,我不太明白,你把这些告诉我是因为……因为欣赏我吗?”
“那当然也是其中一条理由。按我的跳槽的小弟们说的,那个日本人好像对你们报社很感兴趣,不需要我多说了吧?”低沉的声音轻轻传来,“像我这样的人要是去报社一定会特别奇怪,但是来这里就跟家常便饭一样,毕竟我和你们,是两条道上的人。”
说完丧门坚耸着他圆胖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肖海站起来,用手抓住面前的铁栏,他越抓越紧好像再加把劲就能掰碎栏杆一样,消退多日的力气又重新回来了。
很快张靖苏就在探望肖海的过程中得知了丧门坚所说的事,他从拘留室出来,先去附近的饼屋买了盒点心当伴手礼,装得煞有介事的去了简行严的家。
“这是代表我个人送给简老板的,区区薄礼、不足挂齿。”
简行严望着递给自己的点心,又看了看点心背后的张靖苏,一扫脸上的阴霾喜出望外道:“张老师,你终于来了!这些天里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讲,还有好多问题要向你请教,还有甘小栗也是。啊,叫你看笑话了,我们家现在又是鸡又是狗,跳来跳去乱七八糟,真不好意思!”
“鸡飞狗跳。简行严,有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是为了假装国语不好故意乱说的。”
“我没有,我是说真的,你看院子里的是我二舅伯带来的一群孩子,头上插着树叶嘴里咯咯的怪叫,二楼书房里挤着几个公司骨干,贸易行的、火柴厂的、纺织厂的,还有我那什么都要掺和的二舅伯,这些人统统围着我要教我怎么做生意,每一位都讲得声音沙哑吐口水——这还不是鸡和狗?”
“好了,你是不是应该请我进去?”张靖苏差点就要质疑自己到底该不该来,他飞快地把点心盒塞进简行严的怀里,小声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简行严身子歪向一边,用他特有的大事化无的爽朗声音说:“快请进,先去我爸房间里探个病,二楼上去左手边中间那间,书房的斜对面,你先去。我应付完书房里的人,就跟你到甘小栗的房间碰头。”
张靖苏心中感慨,简行严这种什么事都能笑着面对的人实在令人佩服。
他来到简旌的房间,程式化的问候了几声,叫他没有想到的是简旌的衰老程度仿佛几天之间经过了数十年,壮硕的中年商人变成了心不在焉的老年人,手指僵硬、目光呆滞、嘴唇哆嗦,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病床上的这个人关闭了自己的心通往外界的门,像孩子一般接过点心就打开来吃,一门心思只关心嘴里的味道甜不甜。
简夫人倒是比张靖苏印象中的更坚强,见到简旌大口大口的吃东西,她向张靖苏报以化解尴尬的微笑,夫人趁着简旌被食物呛到的时候对张靖苏说:“老爷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怀疑是脑充血,但是老爷的心病比脑充血更厉害。”
“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但是不见好,老爷精神比前两天又差了不少。”
果不其然,简夫人说话这会儿,简旌咬着点心就睡着了。
张靖苏向夫人说了几句劝解的话,又说自己和简行严约好有话要说,不忍再看简旌丑态,便不是滋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