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长(56)

作者:三改火

到了下午三点,茶社里闹腾起来。宋希微去另要了壶正山小种,回来时座已被占掉。他本想去把那不知好歹的撵走,忽听得下边一片叫好,不用看也晓得是李晏坐场了。他懒得去觅坐,就阑杆倚着,听那边泠泠一声乍起。

三弦不比琵琶,显得钝而冷硬,一下下都敲在人心坎上——何况李晏今日未带拨片,用五指拨弦也够呛。

他带了把三弦,压根没打算来弹。

宋希微敲打的阑杆,眼里带着些许笑意,朝李晏遥遥望过去。那小子本弯着唇角看旁的姑娘,见他站在栏杆旁,眉峰一簇,好容易施舍了他一眼,旋即开了嗓。

说是一眼,其实不过乍破的一匕天光。那点柔色真个描摹了秋水,拽着人入十万丈软红,却分明挽了清寡冷冽的二三两因果,转瞬长空。

“千古江山, 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两人眼底锋芒相触相逼,似要对者铩羽败落。

稼轩那永遇乐,宋希微顶喜欢后半阙,只是耐着性子等。看客上来时喝彩虚应个景儿,现在全静下来哑着声听了,只闻李晏叹嗟一句,将音脚压着转了三转,骤然垂下眼来开弦。

他本就将声色按得低沉,此时一提,其间夹杂的清亮干净愈发勾人。三弦也宛转,前一刻是铁骑突出,后一刻是花底莺语,摧枯拉朽,霎时万象纷然。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廉颇”句罢,曲终收拨。

“小少爷,漂亮啊!”不知谁喊上一句,大家舍了个满堂彩。李晏起身潇潇然行了个礼,打台上下去。宋希微端着壶茶没地放,也往阁楼下去,就见那小子撞上个姑娘,踉跄一步。厅堂里挤满了人,他只见李晏拿着三弦,疾步隐入屏风后边。

葛菁一身黑,黑帽檐旁垂着丝网,上边坠着宝绿的孔雀石,唇上抹着桑梓红。她瞧着李晏走远了,将他撞过来时塞进手心的纸卷放入囊中,拍拍风衣袖,从看客间挤了出去。宋希微将茶壶搁下,葛菁走过他身侧时,他蹩了蹩眉头,瞧着她跨了一重门槛。

苏五爷临走前给了他迄今为止所有潜伏在南京的共产党人档案,拜托他看管。档案上边有这个姑娘。

当然,还有李晏。

翌日宋希微上早课,见中央大学门口有报童,兑了零钱,就去买报纸。

“今日无报,止有这个。”那孩子道,“给个零子儿吧,不须整钱了。”

他从那孩子手里拿过一张传单,将眼镜带上,看清了标题:《中国共产党关于卢沟桥事件的全国通电》。

蒋介石在庐山讲话了,意思大抵是“不求战,必抗战”之类。前线的第29军倒比主子硬气,将保卫战打得火热。三哥儿趁这空档来了电报,说他在去前线劳军声援,看见长辛店工人连夜开固铁路,作城防,要固守宛平。

万象纷乱。宋希微从苏五爷手里接下潜伏共产党员名单时,才知苏盛自己就是其中一员。他在南京军校里待久了,总会被迫暴露,组织将他调去武汉,也好安生。

他得找个日子,将那档案塞给李晏保管。

学生去出操,宋希微一人坐在教室里读鲁迅。鲁迅的字句真像野火,势不可挡地燎原,延烧到鸡油黄嵌窄红的蓝窗框外边。读了几页,就听有人砰砰砰地撞门,他不耐烦地喊请进,就见自家一个学生满头大汗地进来,道:“宋先生,我们游行去!罢课了!”

“什么玩意,慌慌张张的。”宋希微合上书起身,“开心得跟反动派全被炖了一样。”

整个南京城像是一锅沸水。

日本华北驻屯军为了拖延时间,在与第29军现地谈判,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为增兵争取时间,中共喊了又喊,可国民党冀察当局就一句话:“谈!不打最好!”这等眼拙,实在叫人喷饭。

于是,也怪不得中央大学与南京军校的一众学生闹事游行了。

宋希微到太平南路时,看见宋希濂老居被堵得一塌糊涂。他顿了顿,叹了句造孽,冲上前扯住一个砸门的学生,拎着他领口怒道:“他早就调离庐山国民党中央了,你们还想干什么?你有力气,就上宛平城杀日寇,在这里逞什么英雄!从今往后,枪口前面的就该是侵略者,庐山再怎么混账,也不是用来反对的,是用来联合的!”

谁都知道这位宋二少爷与大哥不和,此时谁都难说什么。宋希微冲铁门后边看了一眼,回身拎着书箱走了。

法国梧桐下积满落叶,道口拉满标语横幅。他听到有人拿扩音器喊着“反对即时谈判,立即抗日”,赢得一片海潮似的附和。

毕竟年轻。

第30章 三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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