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9)

作者:美岱

很奇怪,我知道,但人有时候就是如此。就像某人很期待圣诞节,却在买回圣诞树挂上最后一颗星星后突然失去了兴趣,在地毯上抽上一根烟后,把这棵无辜的圣诞树给扔出了家门。不过,与其说是失去了兴趣,还不如说是畏惧满足之后的空虚。

可是,当日暮西沉时,易北河流淌黄金时,我在经过一个下午的放空后,最终听从双脚的命令,在例行点名后背起枪,来到了断桥。

这桥并不美丽,无论是从建筑学还是从直观角度来看,它就是一座普通的钢架式的桥梁,何况还被炸成了歪斜扭曲的模样。两岸边的桥墩依旧稳固,河面上却被炸成了三段,一端落在水里,一端高高翘起,中央的桥墩托起它的躯体,就像一个居中折断的人。它不平衡,摆出颓丧、不顾一切的姿态来,灰尘遍布,锈迹斑斑,踩上去摇摇晃晃。然而,易北河的波光、桥墩下柔软的绿草地,却如它的安眠曲,让人舍不得怪罪它。它只是睡着了,在硝烟过后,遍体鳞伤地睡着了。

我朝桥墩走去,脚步很慢,故意留在夕阳的身后。人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水鸟在金色的河面荡起潋滟的涟漪。桥墩下我看到了一块没能熬过冬天的苔藓,枯黄色的,没有浸着水的绿茸茸的表面。我靠着桥墩坐下来,于阴影处等待周遭的声音消弭。易北河从金色变为浓厚的墨紫,闪耀银白的月光,我坐着,什么也不想,直到听见悠扬的口琴声,随河风向我涌来。

我从桥下走出,朝他抬头,他站在桥上,垂首看我。吹完一首曲子,朦胧月光中,他对我露出分明的微笑。

十米开外有脚手架,我顺其而上。当我的手可以够到桥面时,他已经在上方等我,就像初次见面我将手放在他手心那样,我抓住了他朝我伸过来的手。最后一级台阶,他突然很用力,我整个儿的生命重量,仿佛都被他拉进了怀里。

不,是我的确撞进了他的怀里。

第6章 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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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得很稳,一步都没有后退,他的右脚支撑住我们两人的重量,我闻到了他颈肩的松木燃烧后的油脂味道。

很独特,在我裤子上留着这种味道。后来娜娜告诉我,那一晚这条可怜的裤子被缝好后是被一双年轻的手在河里洗掉了灰尘,在篝火边烤了一夜。我能想象火焰燃烧在那双沉静如海的眼眸中的绚烂画面,仿若注视尘世的加百列。

站稳后,我说:“谢谢。”

快速离开了他的怀抱,同时也挣脱了手。他点头,没有开口,露出喜悦而满足的微笑。他知道我会来。

此时桥上有不少士兵,毕竟没有道理这里独属于我们两人,有人路过时会和他打招呼,也会和我打招呼,我们靠着栏杆站在倾斜的桥上,一句话都没说。我们不觉得自己奇怪,别人也不会觉得我们奇怪。我很爱这个时候的沉默,看月亮逐渐远离河面,朝浩瀚的苍穹攀去。看漆黑的水面像融化的水晶,倒映月色的皎洁。托尔高城内稀疏的灯光掩映在残缺的墙壁后,河堤上有人点起赭石色的篝火,围着朦胧的火光,跳着我看不懂但却很美丽的舞蹈。

一只掉漆的白色木船从我们脚下经过,船上载满了女士兵们嘹亮的歌声。树林在远方如同墨绿的帘幕,蒸腾起普蓝色的夜雾。静谧,空气里都是易北河所散发出来的甜蜜,我出神地微笑,心安地任河风吹拂我的面庞,余光中他的身影岿然不动,像雕塑,却是世界上最柔和的雕塑。

我知道他警惕的目光没有片刻放松。是的,他在巡逻,在站岗,他会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夜,我呢?我不知道,我抬起眼睛,想看他侧脸在黑夜中的剪影,却没曾想看到了一片蓝色中倒映着的自己。

他在笑,笑着看我。金色的眼睫上落满了银白的光。

“很好听。”我冷不丁地开了口,指向他放在军衣口袋里的口琴,“我喜欢。”

他拿起口琴,递给我,脸上浮现期待。

“不,我不会,我只是觉得你吹的很好听。”我连忙解释,“像流淌的河水,像此际的月光。”

我说出了优美的语言,擅长却从不说的语言。阿尔弗雷德很有文化,可以说博览群书,但他却是个地痞,因为他抵触他曾学到的一切。可这时——凝视他时,我突然感谢起那些漂亮的词句。因为这是衬他的——所以我觉得我还能说很多,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天,沉默地看我,吻过我的人,说。

“你的眼睛,我很喜欢,这里面有蔚蓝的天空,有神圣的纯洁,有胜利的喜悦,有流淌的易北河,还有一个……望着你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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